伊本•赫勒敦(1332 —1406) 是中世纪阿拉伯西部地区(马格里布) 最后一位著名的哲学家,公元1332 年出生于突尼斯,全名是艾布•扎伊德•阿卜杜勒•拉赫曼•伊本•赫勒敦。他的祖先是阿拉伯半岛上也门部落酋长,公元8 世纪随着伊斯兰教的扩张,阿拉伯人占领了西班牙南部地区安达卢西亚,他的祖父也来到这里,成为当地统治阶级的上层贵族。后来安达卢西亚地区阿拉伯人势力日渐衰退,伊本•赫勒敦的先辈又迁到北非,先后在一些素丹国的宫廷中任职,伊本•赫勒敦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他自幼从父学习《古兰经》,后来又到当地著名宗教学府札桐大清真寺,学习圣训、教义、语言、诗歌和哲学等知识。1349 年,他的家乡流行瘟疫,他的父母和许多长辈相继去世,他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担。时隔不久,他应伊本•塔菲拉肯首相之邀出任官职,时年仅18 岁。当时伊本•塔菲拉肯首相把年轻的素丹(国王) 艾布•伊斯哈克软禁起来,自己独揽大权,他把伊本•赫勒敦请来,让他模仿素丹的笔迹签发诏书。
两年后,伊本•塔菲拉肯被素丹的亲属、君士坦丁(现阿尔及利亚境内) 的素丹所推翻,伊本•赫勒敦不得不离开突尼斯,来到特累姆森,见到了非斯的素丹艾布•阿南和首相伊本•艾比•阿慕尔,受到欢迎。1353 年底,他陪同首相到了贝贾亚,后应艾布•阿南素丹之聘,又于1354 年来到非斯,成为素丹的近臣。他一方面利用机会,向云集在当地的著名学者学习,另一方面又暗中与被监禁在非斯的前贝贾亚废王穆罕默德联络,共同策划,企图重返贝贾亚。1357 年事情败露,伊本•赫勒敦被投入监狱。两年后,艾布•阿南素丹逝世,新素丹登基,伊本•赫勒敦获释。不久,当地发生叛乱,流放在外的原素丹艾布•萨里木率兵占领了非斯。他暗中曾得到伊本 226;赫勒敦的大力支持,登基后即任命他为御前大臣,掌管司法大权,因而受到一些人的嫉妒。艾布•萨里木听信谗言,开始冷落伊本•赫勒敦。两年后,伊本•赫勒敦与大臣欧麦尔•伊本•阿卜杜拉勾结,废黜艾布•萨里木,另立艾布•萨里木的弟弟塔希芬为素丹。新君登基后,欧麦尔独揽大权,只赏赐伊本•赫勒敦以大量金银,而不给他权力。伊本•赫勒敦一怒之下,辞去官职,把妻子送回君士坦丁的娘家,但欧麦尔不许他再回突尼斯或特累姆森,他只得前往安达卢西亚。
1362 年,伊本•赫勒敦来到格拉纳达,受到艾哈麦利素丹和伊萨丁首相盛情接待。他们在非斯时便已经认识,并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格拉纳达期间,伊本•赫勒敦作为艾哈麦利素丹的使臣,到塞维利亚拜会彼得王,后者十分敬佩他的学识和才能,希望他留下来,并允许发还他祖先在塞维利亚的领地,他因君命在身,一一谢绝。他出使友邦不辱君命,受到艾哈麦利素丹的重赏,还把他的家属接来。伊本•赫勒敦仕途青云直上,招致了包括伊萨丁首相在内的诸大臣的嫉妒,并多次设法陷害他。这时,他收到了贝贾亚素丹的邀请书,决心离开格拉纳达。
1364 年,伊本•赫勒敦来到贝贾亚,官拜首相。他一面从政,一面从事学术和讲学活动。不久,贝贾亚素丹在与其堂兄君士坦丁素丹的互相征战中被杀,伊本•赫勒敦只得献城,他先受到款待,后遭冷遇,不得已再次离开贝贾亚来到比斯克腊。这期间,他在北非的特累姆森、贝贾亚、君士坦丁、突尼斯和马拉喀什等诸多素丹之间的激烈斗争中,往往看风使舵,朝秦暮楚,最后落得个没有立身之地。
1374 年,他由北非再次来到安达卢西亚,却受到格拉纳达国素丹的冷遇,因为他在北非时,曾与被这位素丹流放的大臣来往密切,同时北非诸国的一些素丹,也要求格拉纳达国素丹不要收留伊本•赫勒敦。在这种情况下,伊本•赫勒敦又回到北非,这一次他不是在诸素丹的宫廷中周旋,而是来到君士坦丁南部的阿里夫部落。在这里他受到了欢迎,他便隐居在一个叫伊本•萨拉迈的城堡中,从事写作。当时他已42 岁,他在这里安静地度过4 年,完成了巨著《史纲》的初稿。他因思念家乡和亲人,于1378 年离开伊本•萨拉迈城堡,回到了突尼斯,这一次受到了当地素丹和群众的欢迎,但他仍潜心从事写作和讲学,完成了《史纲》的其他部分,他抄写了一份,献给了当地素丹。同时他也在当地大清真寺里讲学,由于他学识渊博,阅历丰富,讲课深受学生们欢迎,一时名声大噪,引起了某些人士的嫉妒,他感到难以再留,遂决心离开去麦加朝觐。
1382 年他乘船离开突尼斯,40 天后到达埃及亚历山大港,他的名声早已传到埃及,所以他抵达后受到热烈欢迎。于是他改变了朝觐的打算,前往开罗,在爱资哈尔大学讲学。当时埃及国王查希尔•柏尔古科(1382 —1399 年在位) 刚登基不久,对他的才华也十分敬佩。1384 年,伊本•赫勒敦被任命为爱资哈尔大学马立克教派的大法官,与其他三大教派(哈奈菲派、罕百里派、沙菲仪派) 并立。他在埃及讲学之余,继续修改补充《史纲》,终于完成了这部巨著,向埃及查希尔国王敬献了一套。后来他的家属从北非乘船来埃及,不幸在海上遇难,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他再次下决心去麦加朝觐。
1387 年,他到了麦加,并到了麦地那拜谒先知穆罕默德陵墓。回到埃及后,他隐居在开罗郊区法尤姆乡下,后又出任大法官。他曾先后6 次担任埃及大法官(穆夫替) 职务,他为加强埃及与北非柏柏尔人各素丹国之间的关系,起了积极的促进作用。
14 世纪末,中亚突厥人跛足帖木儿(1336 —1405 年) 率领大军,像旋风一样,席卷波斯和美索不达米亚,攻克巴格达;侵入伏尔加河流域,占领莫斯科;进军印度,焚烧了德里。1401 年又率兵袭击了叙利亚北部地区,攻陷了阿勒颇,屠城3 天,接着又连拔哈马和霍姆斯二城,大军直逼大马士革。大马士革军民向埃及求援,埃及国王亲自率兵迎击帖木儿,伊本R26;赫勒敦随军前往。当时埃及国王出征时常带一些宗教人士和学者随军,是出于两个动机:一是表示他们尊重宗教人士和学者,并随时听取他们的谏议;二是祈求真主保佑平安。
埃及军队来到大马士革后,与帖木儿两次交锋不分胜负。这时开罗有人趁国王率兵远征,策划政变,想阴谋推翻他,国王闻讯率兵急忙赶回开罗,大马士革又完全处于帖木儿的大军包围之中。城中宗教人士和学者组成代表团,前往帖木儿帐中,议和退兵,不料议和条件遭到大马士革守军和市民的拒绝。伊本•赫勒敦也是代表团成员之一,他见势不妙,连夜由城墙系绳而下,逃出城外,不料被俘。帖木儿十分敬佩他的才学,并没有伤害他,反而请他讲述北非的故事,他成了这位征服者的座上客。后来大马士革被攻破,整个城市被洗劫一空,毁于大火,伊本•赫勒敦则幸免于难。不久帖木儿也因国内发生事变,遂与埃及国王议和罢兵,伊本•赫勒敦才离开帖木儿大营,回到埃及。据说伊本•;赫勒敦曾向帖木儿送了一套书写工整、装潢精美的《古兰经》和蒲绥里(1211 —1296) 的《斗篷颂》长诗及其他珍贵礼品。
他回到开罗,有时隐居,有时出任马立克教派大法官,1406 年在开罗逝世。
二
伊本•赫勒敦一生经历坎坷,宦海几度沉浮,这对他的创作思想和哲学思想的形成,有着直接的重要影响,这些思想都表现在他的著作中。
根据伊本•赫提布在《格拉纳达史》一书中的记载,伊本•赫勒敦有许多著作,包括教义、逻辑、数学、诗歌和哲学,但是这些著作都失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也是他的最主要著作就是《史纲》一书,它的全名是《阿拉伯人、外国人、柏柏尔人历史纲要和殷鉴》, 简称《历史纲要》或《史纲》。伊本•赫勒敦在写作这部巨著的过程中,曾经几易其稿,分送给当时的几位素丹和国王,所以流传下来的版本也不同。现在一般以1847 年埃及布拉格印书馆出版的阿拉伯文版本为准,该版本依据的是伊本̶6;赫勒敦定居埃及后,对他的著作进行修改的最后稿本,比较完整、可靠。
《史纲》共七卷,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绪论和人类发展史,第二部分为阿拉伯人历史,第三部分为柏柏尔人历史和作者传记。
第一部分是《史纲》全书中最重要的。共一卷,有450 多页(据埃及亚历山大市伊本̶6;赫勒敦出版社版本) ,其中有伊本•赫勒敦写的多篇绪论,有80 多页。所以这一卷又称《伊本•赫勒敦绪论》或《历史绪论》(又译《历史导论》) ,它集中反映了伊本•赫勒敦的社会历史观点和哲学观,也是后来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们研究的重点,伊本•赫勒敦也因《绪论》而著称于世。伊本•赫勒敦在这一卷开头的“绪论”中,阐述了历史学的作用、历史学的各种流派,也指出了历史学家的错误及产生这些错误的原因。实际上,这是《史纲》全书的“总绪论”。
第一卷分六章。
第一章是伊本•赫勒敦写的6 篇绪论,实际上是6 个小节。中心思想是阐述人类的起源,说明人生来就是社会性的,指出自然条件、地理环境和气候对人类社会发展有重大影响,同样对人的品德、肤色、体格和性格形成也有重大的影响。伊本•赫勒敦把世界分为七大区域,指出北半球发展超过南半球,并说明了产生这一差异的原因。这一部分与500年后提出的进化论有许多相似之处。
第二章是人类原始生活阶段。包括人类蒙昧时期的游牧生活向定居生活的过程与发展,原始部落人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氏族的血缘关系和亲情,等等。这一部分与近代发展起来的社会很近似。
第三章是国家的产生和政权建立的条件。包括哈里发和国王应具备的条件、君臣关系、国家机关和军队、社会等级制度、国家的兴衰等等。这一部分实际上是阐述国家和政权更迭的原因和规律,内容非常丰富,有140 页之多,实际上是他一生丰富经验在理论上的概括和总结。
第四章是城市的建筑。包括海洋和陆地对国家和城市建设的影响,以巨型建筑物为标志的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他认为一个国家的文明发展与巩固,与这个国家的发展壮大紧密联系在一起;文明是发展的目标,也是发展的终点,文明的高度发展预示着文明发展的毁灭。
第五章是社会生活和劳动分工。伊本•赫勒敦详细叙述了当时的农业、手工业、作坊、医疗、纺织等各行业工匠的情况和彼此互相依赖的社会关系等。这一部分与近代政治经济学和社会经济学的研究内容相似。
第六章是科学文化、教育。伊本•赫勒敦较全面地总结了当时人类知识的各种学科,如历史、文学、语言、哲学、教义、逻辑、数学、医学、天文学、化学、神学、心理学等等。他认为随着人类的发展和文明程度的提高,学科知识也要发展增加,教育和掌握知识是人类发展所必需的。他特别重视教育,指出了教育的方法和途径。
《史纲》中的第二部分,共有3 卷。详细叙述了自远古时代起,阿拉伯人的历史和所经历的重大变迁,直到作者生活的公元14 世纪。这一部分还包括了阿拉伯人同时代的其他民族的历史,如波斯人、突厥人、犹太人、亚述人、罗马人、希腊人、拜占庭人和埃及人的历史。
第三部分有3 卷,详细叙述了北非柏柏尔人的历史、马格里布发展的过程和各素丹国之间的征讨、兼并和兴亡的历史。第七卷最后部分是“伊本•赫勒敦游记”,有150 多页,实际上是作者的自传和回忆录,这在古代阿拉伯学者中是不多见的。由于游记记载得很详细,才使我们今天对伊本•赫勒敦坎坷的一生,有了深刻的了解。
三
伊本•赫勒敦在学术方面的主要成就,是改变了中世纪阿拉伯哲学研究的方向,创立了社会哲学和历史哲学的基本理论。
在伊本•赫勒敦之前,无论是古代希腊哲学家,还是中世纪阿拉伯哲学家,他们研究的命题和争论的问题,基本上是围绕宇宙的起源、造物主、理念、第一推动力、先知与天启、主宰的全能与人的自由意志等神学范围和思辨范畴之内的问题,很少涉及人类历史和社会生活。对于这一点,伊本•赫勒敦是很不满意的,他认为“这些哲学研究的是天上神界,他们提出的学说和论点,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证实。我们应该研究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远远超出了神界和理念的了解,我们可以根据我们的观察和感觉,认识到许多具体的事物,这些事物是可以证实的,我们可以分析出它们的前因后果”[ 1 ] (P14) 。荷兰著名东方学家、《伊斯兰哲学史》作者第•博尔(Dr. T. J . de Boer ,卒于1943 年) 博士也说:“伊本•赫勒敦对于他知道的旧学派的哲学,颇不满意,他对于世界的见解,与其固定的构造不相合。”[ 2 ] (P196) 伊本•赫勒敦认为“一般哲学家说,哲学是说明万有的因果关系的科学,但他们对于精神世界和真主的本体的学说,与事实并不相符,他们关于此点的学说是不可加以证明的。我们对于生息于其中的这世界,比较对于他们所说的认识得更真切。我们借观察和反省,对于这个世界能作一种更确实的判断。在这世界中,我们发现事实,要想考究其证据和原因,那是可能的事”[ 2 ] (P197) 。
所以伊本•赫勒敦主张研究社会,研究历史和现实,而不是研究“自在”、“可在”、“流溢”和“理念”等空洞玄虚的命题。伊本•赫勒敦的这种思想和主张,与中国孔子的思想和主张很相似。孔子就主张研究历史,研究社会,研究人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具体问题。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7 : 21)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未知生,焉知死’”(11 :12) 。孔子认为生的道理还没有弄明白,如何弄清楚死是怎么一回事,活着的人的事还照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去管死人的事? 对那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事情,孔子主张“敬而远之”(6 :22) 。对于虚无缥缥的事情也不必深究。所以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庄子•齐物论》) 。也就是说,对于天地之间、东西南北四方之内的事情,孔子要仔细研究,但不随意评议;对于这六合之外的事情,孔子的态度是保留它,不置可否,更不必深究有还是无。
但是伊本•赫勒敦的思想和主张,并不说明他没有信仰。正好相反,他对自己的宗教坚信不移,否则他怎么会成为伊斯兰教教派长老、宗教法庭的大法官呢? 他坚信经典和先知,严格履行宗教功课,对于经典上说的有关造化、来世等内容,他是“信而不论”。因为他知道以人的思维方式和认识能力,来“揭示”只有真主才知道的“天机”,显然是勉为其难和劳而无果的,还不如把这些精力用在解决人们力所能及的问题上。在这方面,伊本 226;赫勒敦与伊斯兰教的“经典派”的主张是一致的。
(一) 社会哲学。
伊本•赫勒敦观察社会、研究社会,由近及远、由今及古研究各地区各民族的发展过程,阐述自然环境、气候物产、风俗习惯、风土人情等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影响,他用许多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社会是不断演变的和不断进化的,并说明这种演变和进化的必然性和规律性。
1. 人是社会发展的核心。他认为社会的发展也就是人的发展,人是社会发展的核心。他说:“人的群体性是必然的,用哲学家们的话来说,人生来就具有群体性,即他必须聚集在一起, 这就是城镇( 文明) , 也就是开发( 发展) 的意思。”[3 ] (P30) 伊本•赫勒敦进一步说明,人的生存需要食品,还要抵御野兽的伤害,单个的人是无法做到这一切的。生产食品要依靠大家,抵御野兽的伤害也需要大家,所以必须群体生活,而且必须依靠人与人之间的合作,才能解决共同的生存和自卫需要。他认为“人类的发展受到自然条件、地理环境、天然资源和气候等客观条件和外部因素的直接影响”[4 ] (P488) 。由于群体生活,就产生了城镇,就有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交流,这就是文明。伊本•赫勒敦认为“文明有不同的阶段和情况,其低级阶段是原始社会,人类追求的是满足衣食基本的需要;中间阶段是城邦社会,人类有了内容更为丰富的经济需求,有了思想文化的要求;最高阶段是国家社会,人类追求的目标是全社会全人类的幸福”[1 ] (P14) 。他认为, “一个国家的政权也是经过这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创建者对过去的艰苦的生活条件和艰难的创业过程记忆犹新,所以保持简朴的生活,受到人们尊重;第二阶段,权力加强了,各种物质条件具备了,开始从简朴的生活转向享受;第三阶段,完全忘记了过去的艰苦,也失去艰苦创业的荣誉感,完全沉湎于物质享受之中,失去了尊严,也失去了威信,政权濒临灭亡”[3 ] (P304) 。他甚至还说:“这三个阶段对于一个政权的执政者来讲就是三代人,到了第四代人,这个政权就灭亡了。”[ 3 ] (P308) 实际上,这是由他生活的那个动乱年代的亲身经历得出的经验,所以他认为“一个国家发展到极盛时期,也就是衰退时期的开始。”[ 3 ] (P308)
2. 经济合作是社会发展的推动力。伊本•赫勒敦认为人为了生存必须合作,合作的结果是产品和财富的增加,也就产生了如何分配和管理这些产品和财富的问题,分配者和管理者就有了权力,并逐渐形成权力中心,成为政权的象征,所以“权力是人类社会的自然特性,是人类不可缺少的”[3 ] (P69) 。根据经济生产的方法,伊本•赫勒敦把社会生活分为三类:“(1) 是城市生活。他们生活富裕,但思想不自由。(2) 平原和山区的农民生活。他们生活不富裕,思想也不自由。(3) 游牧生活。他们生活艰难,但思想自由。其中有以放牧牛羊为主的柏柏尔人、突厥人和土库曼人,以放牧骆驼为主的阿拉伯贝杜因人、库尔德人等。”[ 3 ] (P241 - 245) 伊本•赫勒敦认为气候、物产、地域对人的生活方式有很大的影响,而各民族不同的风俗习惯、风土人情、道德标准和思维方法,都是由于不同的生活方式造成的,也就是经济因素起了主导作用。所以他认为“阿拉伯人、蒙古人生活在条件十分艰苦的沙漠地区,培养了他们坚忍不拔、英勇善战和不怕牺牲的性格。一旦机会成熟,他们就冲向生活安逸、满足于现状的文明地区的居民,席卷各个城邦和国家”[3 ] (P247 - 248) 。因此他主张人类应该过艰苦的生活, “就像野生动物,一旦被人们关起来驯养,不再为生存去竞争,也就失去了动物的天性”[3 ] (P247) 。他说:“那些生活艰苦的沙漠民族,他们的身体要比生活安逸的城市居民强壮,他们的肤色更健康,道德更高尚,体形更俊美,思想更纯正,更敏锐……”[3 ] (P149)
3. 政治权力对社会的发展有巨大的影响。伊本•赫勒敦认为,权力在人类早期社会就产生了,但是国家政权的权力形式,却是在人类文明发展到高级阶段后产生的,它是在部落和城邦社会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虽然宗教信仰的网络涵盖了人类社会各个方面,然而国家政权最重要的条件是实力。在安达卢西亚和北非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他:“一个个新素丹的上台,一个个旧素丹的下台,都是实力强弱变化的结果。王朝和素丹的名字不断变更,政权形式并没有变化。一个新王朝的建立意味着一个旧王朝的灭亡,是一场激烈斗争和暴力革命的结果,这是人类的天性,是不可改变的。”[3 ] (P249) 一次政权的更迭意味着一次破坏和一次重建,人类社会也就处于这种不断破坏和不断建设的过程中。所以伊本•赫勒敦认为人类面临的选择是:要么过着艰苦的游牧生活,要么屈服于素丹的绝对统治。那种认为可以在公正、平等和理智基础上建立起造福于全人类的理想政权的想法,伊本•赫勒敦认为是绝对办不到的。
(二) 历史哲学
在伊本•赫勒敦之前,在阿拉伯国家出现过许多著名史学家,他们留下了大量的典籍和巨作,这些历史著作实际上是历史事件的资料汇编,缺乏理论分析和科学总结。伊本 226;赫勒敦打破了这个框框,他在研究历史事件的基础上,力图找出它们发生、发展的条件和规律,“命名历史学家有一个正确的标准,以判断他们记述的历史事件和过程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判断孰是敦非”[ 3 ] (P6) 。这是伊本•赫勒敦编写《历史绪论》的目的,也是历史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1. 历史的因果关系。伊本•赫勒敦认为,“一切事物都有它产生和发展的原因,都有它必然导致的结果,也就是说,历史有它自身发展的规律。结果和原因是一致的,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因果关系,它也是一切民族和国家历史发展的规律和特征”[ 5 ] (P14) 。他从北非柏柏尔人各素丹国之间的激烈斗争和亲身经历的事件中,研究了为什么讲同一种语言、信仰同一个宗教的同一个民族,时代和发展的程度会有这样大的差异,他认为有经济、政治和思想三个方面的原因,他们已不是原来过着单一游牧生活的民族,他们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变了,他们对事物的看法和想法也就不一样了。也就是说,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经济、政治和思想的作用和影响,要超过民族、宗教和语言的作用和影响。
2.“周而复始”的历史发展规律。历史是不断变化的,也是在不断进步的,这是伊本̶6;赫勒敦的基本史观。然而历史事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有的简直就是重演,这也是伊本•赫勒敦从亲身经历中,得出的另一个关于历史发展规律的结论。他坚信“历史发展周期的必然性”,认为“历史是周而复始的”, “一个国家经历了发展、壮大、衰败和灭亡的阶段后,另一个国家在前一个国家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重复同样的阶段,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4] (P496) 。他看到北非各素丹国的君主“穷兵黩武,骄淫奢侈,专制独裁,导致国家的灭亡”,成为当时无一逃脱的规律,于是他便认为历史是“周而复始”的,一个国家是一世立、二世兴、三世衰、四世亡的。在这里,伊本•赫勒敦把国家朝代兴衰规律,看作是历史发展的规律,两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也有各自不同的特点和轨迹,一个朝代的兴衰发展过程,不能完全代替历史发展规律。
四
毫无疑问,伊本•赫勒敦关于人类社会和历史发展规律的基本理论和学说,对后来社会学、历史学的创立及研究命题和研究方向等,都有着明显的影响,起到了指引道路和方向的作用。伊本•赫勒敦本人也希望后来人能继续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完成他没有完成的工作。他的愿望后来是实现了,但不是由阿拉伯学者完成的,却是在几百年后由欧洲近代学者完成的。这些欧洲学者在研究的指导思想、研究方向和研究方法上,都受到了伊本•赫勒敦的明显影响。意大利近代哲学家维科( Giovanni Battista Vico , 1668 —1744) 强调“被制作出来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东西”。认为人创造历史,因而也能正确地认识历史,找出历史的规律性,使之成为一门“新科学”。维科还认为历史发展是一个循环过程,世界上各个民族都要经过三个历史阶段:神的统治(神话时代) 、贵族统治(英雄造时势时代) 和人民统治(凡人执政时代) 。第三个阶段是历史发展的顶峰,然后又回到起点,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Charles Louis Montesquieu ,1689 —1755) 认为地理条件决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性质,进而也决定一个民族的道德面貌、法律性质和政体特点。他所说的地理条件具体地说就是指气候。他还认为由于气候的差异,造成了不同社会在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上的差异,也造成了不同社会、不同民族在风俗习惯、经济制度和宗教信仰上的差异。关于自由的含义,孟德斯鸠认为山区居民和海岛居民远远比城镇和平原居民有更多的自由,因为前者更容易进行自卫,所以也享有更多的独立性和自由行动的空间,但是他们的生活是艰苦的。这些观点与伊本•赫勒敦的观点完全一致。
法国哲学家孔德(Auguste Conte ,1797 —1857) 认为哲学不应以抽象推理而应以“实证的、确实的事实”为依据。1839 年提出了社会学的名称,在他主编的《实证哲学讲义》中,对社会学作了系统化的尝试,因而被认为是社会学的创始人。他把社会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即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和实证阶段。第一阶段神学阶段,是人类崇拜万物的泛灵论(Animismo) ,社会充满了为生存的竞争,征战和杀戮是这一阶段社会的显著特点。第二阶段形而上学阶段,是人类的多神崇拜(Polytheime) ,各种法律制度的建立是其主要特征。第三阶段实证阶段是人类的一神崇拜(Monothisme) ,手工业和制造业建立和发展成为主要特征。这时人们不再研究“原动力”、“第一动因”等神学形而上学问题,而是研究各种社会现象,并找出它们发生发展的规律。孔德又以实证哲学的观点来研究社会现象,把社会学分为社会静力学(Social Statics) 和社会动力学(Social Dynamies) 。前者说明社会内部处于和谐的静力状态,这一部分主要研究各种社会和政治制度,找出达到这一状态的必要条件,也就是建立使社会稳定的秩序。后者说明社会的发展历程,主要研究和制定适应不同社会的各种法律法规,也就是促进社会历史的发展和进步。两者是互相联系的,没有秩序就不会有进步,同样没有发展也无法实现稳定。孔德有关社会发展的理论和思想,无疑是把伊本•赫勒敦有关社会发展的理论和学说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
美国人类学家、原始社会历史学家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 ,1818 —1881) 对文明的起源和进化作了深入的研究,把人类历史划分为蒙昧、野蛮和文明三个时代。所著《古代社会》一书,对社会变化和文明进化的性质作了精辟的分析,并预言建立一种比较公平的社会制度的可能性。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摩尔根的思想和学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在他们的著作中,采用摩尔根所提供的大量珍贵资料,来论证历史唯心主义的学说。
德国哲学家、史学家施本格勒(Oswald Spengler) 认为历史只是若干各自独立的文化形态循环交替的过程,任何一种文化形态就像生物有机体一样,都要经过青年期、壮年期,直至衰老灭亡。他的巨著《西方的没落》(5 卷,1918 —1922 年出版) 是他对社会哲学和历史哲学理论多年研究的成果。他相信西方已经度过“文化”的创造阶段,而进入反省和物质享受阶段(文化的本义) ,而未来只能是无可挽回的没落阶段。
英国历史学家A. J . 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 在他的巨著《历史研究》(12 卷,1934 —1961 年出版) 中明确提出以分析各种文明的循环发展和衰落为基础的历史哲学,他一再强调历史是以周期运行的,有兴衰起伏,各种文明都要经过生长、壮大、分裂、没落和衰亡的阶段,历史就是记录各种文明这一过程(周期) 的载体。
此外,英国哲学家斯宾塞(Herbert Spencer ,1820 —1903) 、美国哲学家威廉姆•詹姆斯(William James ,1842 —1910) 和法国社会学家迪尔克姆(Emile Durkheim ,1858 —1917) 等,在这方面的研究都有许多建树。虽然我们还不能断定,他们的研究工作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伊本•赫勒敦的影响,但起码可以说,伊本•赫勒敦比他们早在数百年之前,就提出了关于人类历史发展和社会进化的基本理论和学说,确定了社会和哲学研究的新方向,成为社会历史哲学的早期奠基人。
伊本•赫勒敦学识渊博,经历丰富,善于观察和思考,使他能写出《史纲》这样的宏伟巨著。阿拉伯著名学者、《阿拉伯哲学史》的作者哈纳•法胡里教授说:“伊本 226;赫勒敦的《绪论》是在各种环境中人类社会发展史的写照,它真实地反映了人类和时代的变迁,正确分析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并通过这些变迁和现象,寻找出历史发展的规律来。……伊本•赫勒敦在《绪论》中所表现出来的细致的观察、深刻的思想、精辟的分析,使他成为世界思想界的先锋之一。”[ 4 ] (P515)
著名学者、《历史哲学史》的作者罗伯特•弗林特(RobertFlint) 在书中评价伊本•赫勒敦时说:“伊本•赫勒敦作为历史理论的奠基人是史无前例的,也是后无来人的,到300 年后,才出现了维科。每一个读过他的《绪论》的人———只要他是真诚和公正的———都不得不承认伊本•赫勒敦享有历史学和历史哲学创始人的荣誉,是当之无愧的。”[ 4 ] (P503)《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是这样评价伊本•赫勒敦的:他是“阿拉伯的历史哲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他是亚里士多德以后、马基雅弗利之前这一时期中社会科学方面最著名的人物。他发展了最重要的历史哲学之一,曾写出一部权威性的穆斯林北部非洲史”(9 卷11 页) 。马基雅弗利(Machivelli ,1469 —1527) 是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和历史学家,著有《君主论》、《罗马史论》和《佛罗伦萨史》等,他在研究历史时,“开辟了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是历史哲学奠基人之一。
现在有些学者进行比较研究,他们把伊本•赫勒敦与维科作比较,虽然两人研究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是要探索各个民族、各种社会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特点和规律,但是两个人的着眼点不同,方法也不同。维科的理论和观点是建立在研究古希腊罗马历史为背景的社会心理学的基础上。伊本•赫勒敦的理论和观点则是建立在研究阿拉伯和伊斯兰历史为背景的社会现实的基础上。也有人把伊本•赫勒敦与马基雅弗利、卢梭(Rousseau ,1712 —1778) 和尼采(Nietzsche ,1844 —1900) 等作比较研究,他们发现后者的许多观点是不及前者的。
伊本•赫勒敦生活的时代诸侯兼并,弱肉强食,无正义可言。因此不能把他的政治生涯看作是反复无常、没有节操的表现。而正是在这种复杂的环境里,丰富了他的经验,显示了他的才华。因此埃及现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塔哈•侯赛因(1889 —1973) 认为,“伊本•赫勒敦是一位哲学家、历史学家,同时也是一位聪明、机警、出色、能干的政治家”[6 ] 。
参考文献:
[1 ]阿拉伯简明百科全书(阿拉伯文) [M] . 贝鲁特:复兴出版社,1981.
[2 ]第•博尔. 伊斯兰哲学史(中文版) [M] . 马坚译. 北京:中华书局,1958.
[3 ]伊本•赫勒敦. 历史绪论(阿文版) [M] . [ 埃及]亚历山大:伊本•赫勒敦出版社.
[4 ]哈纳•法胡里. 阿拉伯哲学史(阿文版第二卷) [M] . 贝鲁特:时代出版社,1982.
[5 ]哲学百科全书(阿文版) [M] . 开罗:麦德布里出版社.
[6 ]塔哈•侯赛因. 伊本•赫勒敦的社会哲学[A] . 法国巴黎大学博士论文,19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