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博眉毛粗黑,双唇紧闭,是个英俊少女。老程希博倒八眉,蓝眼睛少了清澈,头发浓密灰白,五官对称,没大毛病,正常老丑。可惜略胖。当上法兰西学院院士了,出席场合多,讲演也多,好事者常用“巨大”和“有分量”描写她的“在场”。搞体型歧视的,就讽刺她“肥”。人老随和,体胖心宽,她写信过去:“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我们每一个身体,在这地球上的分量,当然是越小越好。”
法兰西学院40个院士,死掉一个,剩下39个活着的选一个新的进去。从1635年到现在,总共有过700多个院士。法兰西学院是黎塞留搞出来的,任务是维护法语的正确和纯洁。院士们都是最会用法语写作的人。在正式场合,院士们戴17世纪的两头尖尖硬帽子,有佩剑,穿墨绿色上装,绣橄榄绿的复杂花边,黑长裤,总之是非常荣耀,自己拿捏那个仪式感,大众尊重甚至需要那个仪式感。“圆顶房子里面穿绿衣服的人”和“不死的人”就专指他们。被选进法兰西学院,是法语作家的最高荣耀。院士主业是编字典,副业是评文学奖,隔一阵才见面,平时各干各的,一个劲儿狂写书。他们的字典四百年编了七八版,新的这一版从一九九几年开始,现在编到了R。
程希博是第一个女院士。她不吭声,其实她好得意!二战中离开法国,她居住在美国东边一个小岛上,用法语写作。法国最牛哄哄的伽利马出版社隔海催她的稿子。她写的书不好懂,文字太正经太优雅,谁都知道肯定要得文学大奖,可居然也那么好卖!出版社和瑟瑟都喜滋滋地吃了几惊。瑟瑟进了法兰西学院,也很少参加他们的活动,她说“那是一帮老男孩的聚会。”
跟张爱玲似的,程希博从小就知道自己注定踏上文学不归路,必然成为杰出作家。她什么别的都不会干,也没有一刻想过要学着干点别的。她纯为文学而生活。可惜,格雷丝,陪伴瑟瑟生活和工作了40年的美国女人,没有活到瑟瑟1980年进法兰西学院那一天。
丝丝,一个沉默古怪的美国女人。三十年代在欧洲一见到程希博,丝丝就迷恋她,勾搭她,如生就的宠臣终于找到了主子。打仗了瑟瑟流亡到美国,丝丝保护她,伺候她,全心全意为瑟瑟的创作而生活,以自己沉默古怪的力量陪伴她,影响她,占据她,一直到自己死。是她把瑟瑟最重要的作品译成了英语,翻译过程比写作过程还艰苦,瑟瑟为此责怪她。丝丝得癌,饱受折磨,比瑟瑟先死9年。据两人年龄和健康状况,本来很可能瑟瑟先死,所以丝丝死得很不高兴,简直跟命运生了闷气,一腔的“我没活够,我跟你活,哪里活得够,怎么让我先死”。
要说程希博丝丝,应该先说程希博的创作。
程希博是望族之后。那家族,一直往上追,可以追到查理曼大帝的某个将军。她的笔名 Yourcenar (尤瑟纳尔)是她本名 Crayencour的字母另排序,这本名是显赫的,曾有成员参与统治现在的法国北部和比利时,也出过诗人和文人。瑟瑟出生的时候,这家还很有钱。她妈是她爸的第三个老婆,她爸跟前几个老婆有一个儿子,大她十几岁。生下来没几天,瑟瑟妈就死了。她爸米歇尔个浪荡公子,浪荡得有学问,不荒唐,也就是买买城堡,一楼一楼地喜欢古董,到处旅游一游游半年,爱上很多女人,死了一个老婆又娶一个,之类;老米本善良,加上老了,渐渐对自己的女儿比对另外的女人能有更持久的兴趣。
他没想到自己老来得女,而且这女似乎可以继承和超过自己一生的品味和才学。其实这老爸只是活得有滋味,活得不停歇,活得充分,品味不错,才学倒未见得。
程希博没有正经童年。她早早就看书,阅读是她最早产生终生伴随的爱好。后来她爱上旅游,去名书大典里写过的地方,把去过的地方的故事写成名书大典。成名以后,与她有点关系的鸟屁家伙都写回忆录,有一个写到:记得瑟瑟第一次到他家,八九岁的时候啊,见到他有那么多玩具,傻了眼了。然后小朋友们一起玩,瑟瑟首先是啥都不会玩,观察一阵得出判断:玩那些东西,啥意思都没有。她提议做“听写”,把小朋友们吓坏了。瑟瑟最喜欢做听写了。她老了以后,写信都是她念、丝丝边听边给她写。
程希博1903年出生,1912年—1914年之间,她跟老米住在巴黎,老米同时在比利时有别墅。瑟瑟不上学,她一生不入学堂。幼时只读老米指定书目,成年后乱读狂读。她在回忆录中说,1912年前后她看的是托尔斯泰。她还说,那个时候,她想明白了:“不近前去看,看事物就会平面的、守旧、笼统。看懂看透,就是更正这平面、守旧和笼统。但真要把所有看法变成自己的,首先要让肉体和灵魂充分满足。
”朝花夕拾,时空错乱,我情愿不信程希博9岁就有此思考能力。此判断,程希博后来概括为:“要通过真实的生命认识这个世界。”
1914年一战毁了比利时别墅。程希博与老米逃难离开欧洲大陆,居伦敦14月。“半孩子、半青春期、田园诗般”的一段日子。她爱上了骑马,看了每个博物馆,学会了英语。后来在美国生活几十年,但有不会法语之人在场,她就说英语,以示尊重。临终病榻前,伽利马出版社的友人赶来,与她低低交谈,护士见证,老妇人好似在母语中归了故国。
在伦敦,程希博第一次见到古罗马皇帝阿德里安的雕像。三十年后,她写《阿德里安回忆录》,是对古罗马文明的梳理,被评价为从内部进行的西方文明考古学。此书就像底座,把她列上法语文学的神坛伦敦期间,瑟瑟有了性经历。她80岁写回忆录,三本书几百页,两段话提及。她毕生不谈自己的性,除了这两段。先是跟一个女的。刚到伦敦那夜,旅馆客房不够,必须跟某表姐Y同睡一张床。
“我本不想在此提及一个可能会被认为淫秽的细节,但这个细节之后的事情,提前应合了我现在对某个极有争议的问题的看法,此问题既感官的唤醒,而感官一旦唤醒,就将我们主宰。(原文相当精练,瑟瑟极善配词搭句,译文弯又弯,如小儿造句。抱歉。)这晚在Y的床上,本能地,一种不可控制的、我此后一生间断感觉到也被满足了的欲望,让我一下就找到了二女相爱必然会有的姿势和动作。普鲁斯特写过心灵的间歇(原文是INTERMITTENT)。谁写过感官的间歇(我猜是:一会儿想搞,一会儿不想搞,一会特想搞,一会儿不是特想搞),特别是我这样的欲望?天真的人忽而说这是违反天性、非自然获
得;忽而又说这是刻在某些肉身之内,好象永久的厄运。我的欲望真正诞生是在此细节之后好几年,时而特别强烈,时而被我遗忘。这个愣愣的Y好心告戒我:
—他们说做这种事不好。
—真的吗?
我没有反驳她,放平了身子,靠在床边边上睡着了。
另一次性经历是跟一个男的。程希博称之为表哥X。
“我模糊感觉,他身体起了变化。我不紧张,也不害怕,更没有被粗暴对待或者被伤害。这个细节完全可以沉默掉,我现在之所以说出来,是表示我反对那种歇斯底里,仿佛一个成年人与一个甚至未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之间的任何接触,不管多么轻微,都将如何如何。暴力,虐待(就算不立刻与性有直接关系),肉体欢愉,实践于无力的孩童,是可怕的,其长期休眠的影响终会将人扭曲。但另一方面,感官游戏某些方面的启蒙未必完全有害,有时甚至是赢得了时间。那一天,我高兴地睡了,高兴是因为我觉得别人发现我美丽,我小孩子的胸也被称作乳房,而且我知道了一点点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希博继续评论这件事:“我麻木的感官当时不被唤醒,是因为,对于我来说,肉体享乐(当时我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已经和美的概念不可分离。与我的享乐紧密结合的,是希腊雕像光洁的胸,是散落的长披肩上慵卧俄罗斯年青舞者。这个早年的细节太离谱了:表哥X与美不沾边。”
说是写尤瑟纳尔,一上来就程希博丝丝,并且首先拿出她早年小小性事。其实,我是很早喜欢她的书,因此找她的传记,仰慕她的精神和才学,最后才,坦白地说,不无小人窃喜地,知道了丝丝和其他“花边”。浮光说不要轻薄前人。我决定在花边问题上打住。
回到巴黎之后,程希博开始学希腊语和意大利语。十二三岁,她感觉“真正的精神旅程开始了”。她写诗。无限制地阅读。老米是她的指导者和朋友,把自己的修养传给她,同时给她成长成她自己的自由。他从未起过念头要把女儿纳入制度或者系统。瑟瑟说想明白了,自己将不参加宗教仪式,不参加就不参加,老米啥都没说。
“他有时给我念书,念夏多布里昂的片段。念托尔斯泰,念莎士比亚。但他好象不喜欢巴尔扎克。他最喜欢的作家是17世纪的。我们都对书着迷。我感觉在书里遇到了人群。”这是瑟瑟回忆录里写的那段日子。
大概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到底学到了什么,瑟瑟1919年以“自由者”身份参加了法国中学生毕业会考,其实也就是大学入学考试,高考。她考的是拉丁文专业,考了个及格。要上大学还得考其他,瑟瑟都没去考。这个尊严感极强的女人,变成老太婆以后,写传记都不提这件事。或者是因为同一年发生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她决定这辈子就当作家、不当别的了。老米出钱,她十六七岁出了几本小诗集,十八岁正式起了笔名,把姓氏的字母颠来倒去,于是诞生了“尤瑟纳尔”。
这期间,继续在全欧洲游历,像疯子一样求知,阅读。1927至1928年,尤瑟纳尔写出了第一本引人瞩目的小说《阿历克斯》。是个小册子,名字姑且译成这样吧,原文是Alexis ou le Traite du Vain Combat。尤瑟纳尔自己说:“这个故事,讲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出身的年轻音乐家,跟自己被认为是不正常和被谴责的倾向斗,最终离开年轻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去追寻自由。没有这个自由,他不能活。”这小说其实就是阿历克斯写给妻子的一封长信,饶舌费嘴地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阿历克斯跟自己斗,他必须在外界规范和内心的道德标准之间给自己一个说法,自圆其说。说到底,是个较真的同性恋身份认同过程。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作家写这个主题,也需要相当的勇气。尤瑟纳尔说,她是从父亲的一个女朋友的丈夫身上获得的灵感,那人是同性恋。她一生从不使用“同性恋”这个词,她说这个词“太医学了”。她到处找出版社,文学评论说说她二十几岁,思路如此清晰,文字那么严谨优雅,表达那么自由到位,难得。
后人从这件事做文章,探讨尤瑟纳尔本人的性倾向。其实在那时候,她本人只是不说,别人就算知道,别人也不说,大家闷头只管做。事实证明,毫无疑问,尤瑟纳尔一生都喜欢搞搞双的。男人她爱,搞过多少不知道,女人她很爱,她对女性很有奇妙的吸引力。
关于阿历克斯的写作,有两件额外的事情可以说说,一是老米对女儿性取向的态度,二是尤瑟纳尔对身体和肉欲的态度。
一,老米看了女儿写的小说,评价是“这是我读过的写得最清晰的作品。”啥别的都没说,老米就是那种人,女儿可能是个双性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另外,小说没正式出版,老米就去世了。瑟瑟说自己的父亲“活了充分和满足的一生。”
二,尤瑟纳尔老了以后,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总以为,通过说性说身体,事情就会变好,就走向更自由。不是这样的。关于身体,除了身体是存在的,再没有其他话可说。”平常心,就是这个意思。
老爸死了,尤瑟纳尔一边写作,一边游历。她爱上了希腊。希腊和意大利是她最爱的外国。她也会那里的语言。她也爱上了一个男人,是她的出版人,名叫安德烈.弗雷涅,优雅,英俊,智慧,可惜他比她更爱男人。尤瑟纳尔被激情燃烧,不能满足。这期间除了其他很多创作构思,她写了一本小册子《火》,用古代神话里的人物和传说,写爱情的各种心态。总共几个小故事,最后一篇是《萨福或者自杀》。
参考资料:
1.计美四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