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每个山每个水的每个村庄,有时哭有时笑的每个地方。
一年之内,三峡内的经典城市将全部消失。
这都是一些别致的古城,一片孤城万仞山。奉节、白帝城、巫山、巴东、秭归,除巴东自古没城墙外,其它至今都有部分城墙、城门。这些古城均有千年以来由山民、诗人、行旅、商人、帮会、兵士共同熬制的特殊味道。说熬制是恰当的。这些城市,挂于江峡陡坡上,可用地极少,面积也就十分狭小,而作为码头、县城、州府、名胜和关卡,人口却十分繁多。于是天然地成为高密度城市,即便穷,却有着不同一般的热闹。坐在那些古老、窄小的青石板路上,眼望大江,吃着江鱼火锅,我们常常感叹:这是中国最有生活气息的城市,有着最为生动活泼的世俗生活画卷。下了急流中的码头,登上数百级石级,是在最险恶的一点上集中消受着尘世幸福。这都是一个千年火锅底啊,哪是那此平原城市的清汤寡水可比!更何况,多少英雄际会。单以奉节而言,刘备曾在此托孤,可能在城中安葬(目前正在考证);李白在此登舟朝发白帝;杜甫在这儿挨饿,写出无边落木萧萧下,每依南斗望京华。
这千年火锅底,让我倍觉亲切、享受。然而一年之内它们也将消失。一种通行的论调是,这些老城既残又脏,新城既好且美,老城如何与新城比。正好借此良机,拆之而后快。我的回答是:新城再是美如图画,也无法取代和获得旧城的价值;旧城再是拥挤残破,也不能否定它的气质和生活方式。中国古代的城市能保存千年,有其合理性,大多讲究人与自然相依,从清朝洋人的记述来看,他们都把这些城市形容得如诗如画。也就是说,它的负面不是它固有的,那是水泥钢筋时代的胡乱建设和人口的过度膨胀造成的。想一想吧,要是把一个村姑折磨成婊子,然后抛弃,还要说一句:“破鞋!”有比这更没有良心的吗?城市不仅仅是建筑。城市更重要的是传统、文脉、地气。
岂止是城市如此!
在奉节、巫山、秭归,我贪婪地散步,吮吸着老辣浓列的人间烟火气;在大河、神农溪,我也贪婪地呼吸着峡谷中的清风和植物的芳香;在白帝古城、大昌古镇、桂林古村,我也贪婪地咀嚼在飞檐画栋所勾勒出的韵味和书卷气息。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吸血鬼,在最后一次的吮血。明天将要来临,明天就像一把剑。当你意识到这把剑将随时落下,你会觉得这一切格外地浓烈格外地芳香格外地韵味无穷,于是格外地贪婪。我有一种强烈的类似于《情人》的感觉。我疑心众人和我一样,有了一种离愁别绪,和最后的疯狂,仿佛电影里通常会有的情节:不得不分手,那么让我们疯狂地再来一次,在一种极乐之中,泪飞顿作倾盆雨。
但是,我要告别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到,我要告别的多数东西是科学家们绝对不会纳入保护、迁移范围的东西。你如何保护得了一千米巫山山峰形成的云雨,如何保护得了一种空气,里面蕴含着历代诗人的吟哦?你如何能带走那些千年老城的地气,打包?装罐头?或者利用煤气管道?你搬迁得了一些建筑,可又如何保护得了无数典章辞赋记载吟唱过的无数景观,以同样的空间比例?除了黄皮肤外,如何保护一种中国人之为中国人而依仗的文化传统?不要说这些了,说起来涪陵的白鹤梁,瞿塘峡的碑刻栈道和大批未发掘的地下文物,都将溶入水底,更不要谈那些虚的……
我认为,只有自然发展出来的原生态才是最合人类居住的。这种原生态(或说环境)由生态环境和人文环境两种组成。我们不能轻易中断这两种环境的自然发展。
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海德格尔说。
记得我在描述巴黎的文章最后就说:应该像巴黎一样保护一种人文环境。你即使不想看在文化的分上,也应该看在钱的分上。在这个时代,一种文化环境、人文气氛是最能来钱的。
三峡工程如火如荼,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现实。我们应正视它,悟已往之不谏,既往不咎;但应知来者之可追,把三峡的新环境仔细弄好。与此同时,但愿三峡大坝千秋万载,移民安居乐业,水土不再流失,文脉地气恢复,十年,百年,真正地当惊世界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