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白》的相声文本,说浙江商人常之英,因北上天津经商赔本,长久不能回家,后与两个妹妹失散,二妹常玉英嫁给画家白宗巍,三妹常美英嫁给奉系军阀童大海。常玉英夫妻为寻兄北上天津,白宗巍卖画为生时巧遇末代皇帝溥仪之岳父荣元。荣元很欣赏白的才能,遂让白跟其到北京打理生意。常玉英暂留天津时被奉系军阀、时任直隶军务督办褚玉璞的哥哥褚玉凤看中,这个制造了天津多起强奸案的色魔,通过天津慈善机构“八善堂”头头杜笑山将常玉英诓骗入彀。这杜笑山,乃是褚玉璞的“铁杆”狗腿子。
白宗巍从北京归来后,为寻妻子找到杜笑山,却被打出门外,悲愤之下,白写下诉状,从天津中原公司顶楼跳楼身亡。事发后天津报章先说其死与褚玉璞、杜笑山有关,后来经杜花三千大洋贿赂报纸主笔,舆论遂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白宗巍是精神病患者,眼看此事不了了之。
荣元得知此事,立志给白伸冤,在天津高等检察官彭斌帮助下,趁天津警察厅新厅长上任时拦车鸣冤,却发现这位新厅长就是死者的大舅子常之英。原来常之英生意做赔后,结识张家口土匪叶长发,在叶的诓骗下与之协同作案,然后逃往张家口。刚当了两天土匪,又被另一伙土匪中的女匪首“小金鱼”劫持上山。“小金鱼”看中常之英,强行与之结婚,后常被叶上山救走。两人结伴同游,寻找妹妹,在江南巧遇张作霖的外甥夏小明,得知三妹常美英所嫁之童大海,正是张作霖眼前的红人。靠着这层关系,常之英当上了天津警察厅厅长,叶长发也当上了天津侦缉队队长,辅一上任,就得知妹妹被拐,妹夫自杀。
常之英惹不起褚玉璞,抓不到已经潜逃的褚玉凤,只能泄愤于杜笑山,更加之逃出杜公馆的常玉英得知丈夫自杀后殉情,常之英悲愤之下,决定公开枪毙杜笑山。在法场行刑完毕后,常之英的妻子“小金鱼”现身人群中。原来,她与另一伙土匪火并后下山寻夫,在山东巧遇潜逃的褚玉凤。“小金鱼”杀了褚玉凤,到天津来找常之英,至此大仇得报。
这段公案,是相声大师张寿臣改编后的样貌,真相远非如此。郭德纲解释说,艺术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说出真相后,就会发现高得太多了。
真相如何?首先不存在所谓常之英的妹妹。白宗巍之妻是天津风月场名舞女金铎。白的字画并不出众,夫妻生活穷困,日久天长,金铎的舞女本色显露,与白的感情出现危机,这是案情日后产生的内因。
另一方面,杜笑山与褚玉璞的关系却是货真价实。杜笑山原是天津警察厅总务科长,后牵涉进走私军火案,托了关系后,仅被撤职。奉系军阀进关后,杜笑山搭上直隶督办褚玉璞,为其筹措军费不遗余力。表面上杜是办慈善事业的大好人,实则为欺世盗名的军阀走狗。有钱能使鬼推磨,褚玉璞甚至与之结拜为兄弟。褚玉璞的哥哥褚玉凤,是个仗势横行的色中恶鬼,兄弟俩勾搭妇女,多由杜笑山从中使力。这是案件的外因。
第三方面,就要说到相声中的“正面人物”常之英了。真实的常之英,是天津员警厅长,与杜笑山素有嫌隙。天津有垄断屠宰业的“屠兽场”,原是员警厅势力下的实业,每年的油水达八万大洋。杜笑山傍了褚玉璞后,独吞了屠兽场,这块肥肉被生生从员警厅口中夺去。另外,杜和常同时巴结褚玉璞,杜占明显上风,常之英屡次向杜示好,杜却不屑一顾。两人旧怨新仇,由来已久。
1927年的一天,白宗巍卖画的“福林阁”来了两位阔主,声称要订画,出价三百大洋,定金一百五十块。白宗巍欣喜若狂,以为时来运转,哪知道这是天大的圈套。原来杜笑山为巴结褚玉凤,要帮褚勾搭天津著名舞女金铎,也就是白宗巍的妻子。两人以出巨资买画为名诱白宗巍入彀,白将他们引为知己,还请他们到家中做客。这一举引狼入室,在金钱诱惑下,金铎与褚玉凤你情我愿,勾搭成奸,初时还避避嫌隙,后来干脆公开同居出入。
白宗巍一个小小旗人画家,当然敌不过军阀势力,伤心绝望之余,写下绝命书痛陈事情原委,在1927年10月12日上午10点,从天津中原公司六层跳楼身亡。
天津日租界把案件转到员警厅。常之英意识到,报仇机会来了,他立即拘捕杜笑山。杜笑山初时仗着盟兄褚玉璞的势力,根本不把常之英放在眼里。哪知常之英是个聪明人,他的机会抓得太好,杜笑山也太蠢,竟相信了跟褚玉璞这个土匪出身的军阀的“兄弟之情”。
杜笑山与褚玉璞的关系,建立在权钱交易上,杜笑山的军费筹措不到,他对于褚玉璞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当时褚玉璞忙着在徐州与北伐军交战,屡屡失利,正迁怒于杜笑山军费筹措不力。常之英也怕褚玉璞回到天津后,经过杜笑山活动,事情发生逆转,于是趁着火头,给身在徐州的褚玉璞发急电,告杜笑山的状;又在12月23日褚玉璞归来后,在其面前挑拨是非,说若不枪毙杜笑山,舆论对褚氏兄弟不利,不如趁此机会,以贪污之名处决了他。褚玉璞大笔一挥:令员警厅枪毙杜笑山,立即执行。结果杜笑山当天下午两点就被枪毙了。
杜笑山从10月底被拘捕,到12月底被枪毙,被羁押近两个月,常之英一直没有透露抓捕的理由,任凭天津舆论大起、商会等联名保释,就是无动于衷。其间常之英查了屠兽场的账目,发现亏空严重,最后便用这个理由,串通褚玉璞枪毙了杜笑山,以保褚氏名誉。天津《大公报》当年12月24日还报道了此事。
杜被枪毙后,常之英趁机霸占了杜的全部家产,杜家从此败落。1928年,奉系军阀被逼出直隶,1929年初,张宗昌与褚玉璞率残部在山东烟台登陆,被胶东军阀刘珍年包围生擒后活埋。
前后对比相声文本与史实,落差实在过于巨大,远非郭德纲所说的“高于生活”那么简单。跟改编后的艺术文本相比,史实传奇色彩淡了太多,但其中错综复杂的微妙处,又胜于相声不少。相声改编的成功之处在于情节曲折,史实的厚重之地显于人心之复杂,相声的娱乐功效显然承受不起历史的重压,但经过与史实的对比可以发现:艺术有时真的会歪曲我们对真实历史和社会的认识。有人说,娱乐就是娱乐,不要给它背那么重的任务;有人说,娱乐也要尊重历史,尊重道德底线。对这两种观点仁者见仁,只不过看着人们对清朝的大辫子和格格小姐们的浪漫爱情心向往之,有些忍不住发笑罢了。这只是小节,若是用娱乐造出了有绝对权威、动辄定人生死的皇上、太后甚至“青天”,让这些人成为人们意识中的真理,那却有些可怕。
说回《白宗巍坠楼》。这段相声五十年代播讲时据说是为了反映“军阀统治下旧社会的黑暗”的。虽然与史实相差甚远,但褚氏兄弟的横行残暴、杜笑山之趋炎附势、检察官彭斌对黑势力的“曲线救国”、土匪头子叶长发的发迹、报纸主笔的被钱收买,甚至“正面人物”常之英,也是因为裙带关系才身份显赫,而且在枪毙杜笑山的前前后后,丝毫不见法治精神,只是为报私仇的单纯泄愤。那个时代的“精英阶层”,非常写实地在艺术中体现,但可怕的是,这种丑陋的状态,竟可以在传奇的情节和哈哈一笑中被社会默许,甚至在当今人们的心目中也堂而皇之地存在,这不能不说是身为国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