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轩记
(明)桑悦
【题解】
桑悦,字民怿,常熟人。有才名。为诸生时,上谒监司曰“江南才子”,监司大骇。吴中书过目辄焚弃,平居则大言述道统,以孟子自况。年十九,举成化元年乡试。试春官,答策语不雅驯,被斥。三试得副榜,年二十余耳,籍误“二”为“六”,遂除泰和训导。迁长沙通判,调郴州。会外艰家居,益狂诞,乡人莫不重其文而骇其行。居长沙,著《庸言》,自以穷究天人之际。所著有《思玄集》行世。
【原文】
予为西昌校官,学圃中筑一轩,大如斗,仅容台、椅备一。台仅可置经、史数卷,宾至无可升降,弗肃以入,因名之日“独坐”。
予训课暇,辄憩其中,上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次窥关、闽、濂、洛数君子之心,又次则咀嚼《左传》、荀卿、班固、司马迁、扬雄、刘向、韩、柳、欧、苏、曾、王之文,更暇则取秦、汉以下古人行事之迹,少加褒贬,以定万世之是非,悠哉悠哉,以永终日。
轩前有池半亩,隙地数丈。池种芰荷,地杂植松、桧、竹、柏。予坐是轩,尘坌(bèn,尘埃)不入,胸次日拓;又若左临太行,右抉东海,而荫万间之广厦也。
且坐惟酬酢千古。遇圣人,则为弟子之位,若亲闻训诲;遇贤人,则为交游之位,若亲投膝而语;遇乱臣贼子,则为士师之位,若亲降诛罚于前。坐无常位,接无常人,日觉纷挐(rú,纷乱)纠错。坐安得独?
虽然,予之所纷挐纠错者,皆世之寂寞者也。而天壤之间,坐予坐者寥寥,不谓之独,亦勿予同。作《独坐轩记》。
【评解】
小中见大,极真、极趣、极高、极妙。凡不真、不趣、不高、不妙,勿为古文也,亦勿为时文也。黼按:开首即将自己揭出,以下所以名轩,及轩中物,轩中事,轩前所见之景,轩内所遇之人,皆因己而有,非因轩而有,是以别人一毫受用不得。文之灵动处全在“又若”、“虽然”两接,故记事均觉顿挫生姿。至将古今圣贤、文人、学士、忠义、乱贼一齐收入方寸,使己或为弟子,或为交游,或为士师,能于极小中独见其大。初不异苏秦之抵掌,王猛之扪虱,二种旁若无人之概,真堪独步文坛。
【书后】
儒者穷而在下,则独善其身,或褒贬万世之是非,或参订《五经》之同异,固宜上下古今,左右图史,而翘然独出,不与世俗为伍也。先生道则唐、虞三代,心则汉、宋诸儒,文则诸子百家。观其所植,池则芰荷,盖喜其中通外直,有慕乎濂溪之为人也;地则松、桧、竹、柏,盖取其错节盘根,虚衷折节,有合乎后凋之喻,君子之比也。但不知瞑坐悟道时,曾有如游酢之立雪不去否耶?又不知夜坐校书时,亦有如太乙之燃藜以照否耶?更不知心斋坐忘时,且有如舜之见尧于羹墙,孔子之见周公于梦否耶?若然,即坐先生于俦人广众之中,亦将独寐寤言,独寐寤宿,而遗世独立矣。惜乎坐而言,未得起而行,吾恐青毡故物,且将与管宁藜床,同一坐穿也已。
【译文】
我在西昌担任学官,在学堂里建起一座小屋,向斗(一种盛粮食的容器)一样大,只放得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只放得下几卷经史书籍。客人来了不能行礼,只好不严肃的进来,因此给它起名叫做“独坐轩”。
我在教课的空闲,就在里边休息,首先学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治世之道,其次学习宋代理学的主要学派(关闽濂治:指宋代理学的主要学派,其代表人物为关中张载,闽中朱熹、濂溪周敦颐、洛阳程颢程颐)的思想,再次就品味《左传》、荀卿、班固、司马迁、扬雄、刘向、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曾巩、王安石的文章,再有空闲就浏览秦汉以来的古人的事迹,加以评论,来论定万世的是非,悠哉悠哉,以此度日。
屋前有半亩水池,几丈的空地,池塘里种了荷花,土地上错杂的种植着松树、桧树、竹子、柏树。我坐在这屋子里,凡俗的事不想,胸怀更加开阔,又像左边临着太行山,右边临着东海,而遮掩着万间的大房子。
而且只要坐在(通过读书)这里就能对待各种事,遇到圣人就坐在弟子的位置上,酒像亲耳聆听圣人的教诲;遇到贤人就坐在交结的位置上,就像接触很近的谈话;遇到乱臣贼子就坐在读书人老师的位置上,就像亲自主持处罚法罗。坐的位置不固定,接触的人也不同,每天感到事情纷杂纠缠,如何能单独坐下呢?
但是,我所说的纷杂纠缠,都是世上寂寞的人、物。而天地之间,和我一样的人很少,不说他孤独,就不和我一样。于是写这篇《独坐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