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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和狗

王朝百科·作者佚名  2010-07-06
窄屏简体版  字體: |||超大  

作者:莫言

《收获》 2003年第5期

好像有些诡异的小说,一般都读不懂。

但是里面有很深的含义,讲述人生活得要有尊严还要有爱心,不只是人,任何生活在世界上的生物都要有尊严和爱心。

全文内容 钻圈的爷爷是个木匠,钻圈的爹也是个木匠。钻圈在那三间地上铺满了锯末和刨花的厢房里长大,那是爷爷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里有个闲汉管大爷,经常到这里来站。站在墙旮旯里,两条腿罗圈着,形成一个圈。袖着手,胳膊形成一个圈。管大爷看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忙,眼睛不停地眨着,脸上带着笑。外边寒风凛冽,房檐上挂着冰凌。一根冰凌断裂,落到房檐下的铁桶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厢房里弥漫着烘烤木材的香气。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出大力,流大汗,只穿着一件单褂子推刨子。歙——歙——歙——,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如果碰上了树疤,刨子的运动就不会那样顺畅。通常是在树疤那地方顿一下,刃子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将全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稍退,猛进,歉地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飞出来。管大爷感叹地说:“果然是‘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树疤’啊!”

爹抬起头来瞅他一眼,爷爷连头都不抬。钻圈感到爷爷和爹都不欢迎管大爷,但他每天都来,来了就站在墙旮旯里,站累了,就蹲下,蹲够了,再站起来。连钻圈一个小孩子,也能感到爷爷和爹对他的冷淡,但他好像一点也觉察不到似的。他是个饶舌的人,钻圈曾经猜想这也许就是爷爷和爹不喜欢他的原因,但也未必,因为钻圈记得,有一段时间,管大爷没来这里站班,爷爷和爹脸上那种落寞的表情。后来管大爷又出现在墙旮旯里,爷爷将一个用麦秸草编成的墩子,踢到他的面前,嘴巴没有说什么,鼻子哼了一声。“来了吗?”爹问,“您可是好久没来了。”蹲着的管大爷立即将草墩子拉过去,塞在屁股底下,嘴里也没有说什么,但脸上却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为了感激爷爷的恩赐,他对钻圈说:“贤侄,我给你讲个木匠与狗的故事吧。”

在这个故事里,那个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没死,但受了重伤。狼的惨白的牙齿,狼的磷火一样的眼睛,狗脖子上耸起的长毛,狗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树林子,绿油油的血……诸多的印象留在钻圈的脑海里,一辈子没有消逝。

管大爷身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三角眼,尖下颌,脖子很长,有点鸟的样子。一个很大的喉结,随着他说话上下滑动。他头上戴着一顶“三片瓦”毡帽,样子很滑稽。提起管大爷,钻圈总是先想起这顶毡帽,然后才想起其他。这样式的毡帽现在见不到了。管大爷作古许多年了。钻圈爷爷去世许多年了。钻圈爹已经八十岁了。钻圈也两鬓斑白了。爹健在,钻圈不敢言老,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钻圈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管大爷讲过的那些故事和他头上那顶毡帽却牢记在心。

管大爷用脚把眼前的锯末子和刨花往外推推,从腰里摸出烟包和烟锅,装好烟,拣起一个刨花圈儿,抻开,往前探身,从胶锅子下面引着火,点着烟,吧嗒吧嗒吸几口,用大拇指将烟锅里的烟末往下压压,再吸两口,两道浓浓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喷出来。他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门,小眼睛直盯着钻圈,亮晶晶的,很有神采,说:“大侄子,你长大了,一定也是个好木匠。‘龙王的儿子会凫水’嘛!”

钻圈听到爷爷咳嗽了一声。钻圈知道爷爷对爹的木匠手艺很不满意,对自己,更不会抱什么希望。爷爷咳嗽,是表示对管大爷的恭维话的反感。

管大爷说:“五行八作中,最了不起的就是木匠。木匠都是心灵手巧的人,你想想,能把一棵棵的树,变成桌子、板凳、风箱、门、窗、箱、柜……还有棺材,这个世界上,谁能不死?死了谁能不用棺材?所以,谁也离不开木匠。”

爷爷冷冷地说:“一大些用草席卷出去的,也有用狗肚子装了去的。”

“那是,那是,”管大爷忙顺着爷爷的话茬儿说,“我是说个大概,大多数人还是需要一口棺材的,当然棺材与棺材大不一样。有柏木的,有柳木的,有四寸厚的,有半寸厚的。我将来死了,只求二叔和大弟用下脚料给钉个薄木匣子就行了。”

“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爹说,“赶明儿大哥发了财,用五寸厚的柏木板做寿器时,别嫌我们手艺差另请高明就行了。”

“我要是发了财,”管大爷目光炯炯地说,“第一件事就是去关东买两方红松板,请大弟和二叔去给我做。我一天三顿饭管着你们。早晨,每人一碗荷包蛋,香油锞子尽着吃。中午和晚上,最次不济也是四个冷盘八个热碗,咱没有驼蹄熊掌,但鸡鸭鱼肉还是有的;自没有玉液琼浆,但二锅头老黄酒还是可以管够的。二叔您也不用自己下手,找几个帮手来,让大弟领着头干,您在旁边给长着点眼色就行了。做成了寿器,我要站在上边,唱一段大戏:一马离了西凉界——然后放一挂八百头的鞭炮,还要大宴宾客,二叔和大弟,自然请坐上席——可是,我这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这辈子还能发财吗?”

“怎么不能发财?您怎么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呢?”爹说,“没准儿走在街上,就有一块像砖头那般大的金子,从天上掉下来,嘭,砸在您的头上。”

“大弟,你这是咒我死呢!”管大爷道,“寸金寸斤,砖头大的一块金子,少说也有一百斤,砸在头上,还不得脑浆进裂?即便运气好活着,也是个废人。这样的财我还是不发为好,就让我这样穷下去吧。”

“其实您也不穷,”爹说,“人,不到讨饭就不要说穷。您瞧您,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八成新的毡帽,我们弯着腰出大力,您抽着烟说闲话,我们都不敢说穷,您怎么可以说穷?”

爷爷瞪了爹一眼,说:“干活吧!”

爷爷一开口,爹就闭了嘴。场面有点僵。钻圈瞅着房檐下那些亮晶晶的冰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小孩叹气,世道不济。”管大爷说,“大侄子,你不要叹气了,我给你再讲个木匠和狗的故事吧,听完了这个故事,你就欢气了。桥头村有个木匠,姓李,人称李大个子——没准二叔和大弟还认识他,他也算是个有名的细木匠,跟二叔虽然不能比,但除了二叔,也就无人能跟他相比了——我这样说大弟你可别不高兴。”

“我是个劈柴木匠,只能干点粗拉活儿,”爹笑着说,“您尽管说。”

“李大个子早年死了女人,再也没有续弦,好多人上门给他提亲,都被他一口回绝。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养着一条公狗,黑狗,真黑,仿佛从墨池子里捞上来的。都说黑狗能辟邪,但这条狗本身就邪性。去年冬天我去赶柏城集,亲眼见到过这个狗东西,蹲在李大个子背后,两个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悠,好像在算计什么。那天是最冷的一天,刮着白毛风,电线杆子上的电线呜呜地响,树上的枝条嚓嚓地响,河沟里的冰叭叭地响。有很多小鸟飞着飞着就掉下来了,掉在地上立马就成了冰疙瘩。”

“没让那些鸟把您的头砸破?”爹低着头,一边干活一边问。

“大弟,”管大爷笑着说,“你是在奚落我,你以为我是在撒谎。去年最冷那天,就是腊月二十二,辞灶前一天,县广播电台预报说是零下三十二度,是一百年来最低的温度纪录。其实他们也是在瞎咧咧,气象预报,是共产党来了才有的事。一百年,一百年都回到大清朝去了。那个时代,还没发明温度表呢。”

“不要小看了古人!”爷爷冷冷地说,“钦天监不是吃闲饭的。他们能算出黄历,能算出兴衰,还算不出个温度?”

“二叔说得对,”管大爷说,“钦天监里的人,都是半神,像那个张天师,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算个温度不在话下。那天反正是够冷的,从咱们村到柏城集,只有十里路,我就捡了二十多只小鸟。有麻雀,有云雀,有鹁鸪,还有两只斑鸠。斑鸠,为什么叫斑鸠?因为它上午半斤重,下午九两重,斑鸠,半九也。我把捡来的小鸟揣在怀里,想给它们点热度把它们救活。我爹生前是捕鸟的,二叔知道,大弟也知道。那扇捕鸟的大网还在我家梁头上搁着呢。我要是把那网扛到南大荒里支起来,一天下来,怎么着还不网它百八十个鸟儿?拿到集上去,怎么着还不卖个十块八块的?要说发财,只要把俺爹的行当捡起来就能发财。但伤天害理,祸害性命的事儿,不能再做了。轮回报应,不敢不信。我是一百个信、一千个信的。俺爹的下场,吓破了我的胆。俺爹一辈子祸害了多少鸟?五万只?十万只?反正是不老少。他从小就跟鸟儿擦上了,七八岁时,用弹弓打,人送外号神弹子管小六,我爹在他们那辈里排行第六。听老人说,我爹能听声打鸟。他根本就不瞄准,听到鸟在树上叫,从怀里摸出弹弓和泥丸,胳膊一抻,嗖地一声,鸟声断绝,鸟儿就从树梢上,啪嗒,掉下来了。玩弹弓玩到十三岁,不过瘾了,开始玩土枪,我爷爷是个大甩手,整天吃大烟,家里的事一概不管,由着我爹折腾。我奶奶反对我爹玩土枪,几次把他的枪放在锅灶里烧毁。但烧了旧的,他就做新的。他五师自通地就把土枪做出来了,而且做得很漂亮。火药也是他自己配的。我奶奶管不了他,就咒他:小六啊,小六,你就作吧,总有一天让这些鸟把你啄死。

“玩了几年枪,还嫌不过瘾,又鬼使神差地学会了结网,没日没夜地结。结好了,扛到小树林子里支起来,网里放上一个鸟囵子,唧唧喳喳地叫唤着,把那些鸟儿诱骗下来,撞在网上。人群里有汉奸,鸟群里有鸟奸。那些鸟圈子就是鸟奸。你想想看,鸟儿们也是有语言的,如果那些鸟囵子,告诉那些在天空打转转的鸟儿,说下边是管六的罗网,千万不要下来,下来就没命了,那些鸟儿,还能下来吗?鸟圈子一定是骗它们,说下来吧,下来吧,下边有好吃的,好玩的,把那些鸟儿哄骗下来了。由人心见鸟心啊。人里边,也真有坏的。就说前街孙成良,他还是我的表弟呢,要紧的亲戚。前几年我跟他一起去赶柏城集,走得早,看不清路。他走在前,一脚踩到一堆屎上,跌了一跤。按说他应该提我一个醒。但他不吭气,悄悄爬起来,继续往前走。我在后边,也跟着踩了屎,跌了一跤。我说表弟,你既然踩了屎,跌了跤,为什么不提我一个醒?他说,我为什么要提醒你?我要提醒你,我的屎不是白踩了吗?我的跤不是白跌了吗?你说这人的心怎么这样呢?

“我爹天生是鸟儿们的敌人,杀起鸟儿来决不手软。他把那些鸟儿从网上摘下来时,顺手就捏断了它们的脖子,扔在腰间的布袋里。那个布袋在他的胯下鼓鼓囊囊地低垂着,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通红的阳光。我没有亲眼看到过我爹捉鸟时的样子,但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我爹捉鸟时的景象。我爹捉鸟,起初是为了自己吃。小时候他就会弄着吃,听说是跟着叫化子学的,找块泥巴把鸟儿糊起来,放在锅灶下的余火里,一会儿就熟了。把泥巴敲开,香气就散发出来。这样的香气连我奶奶也馋,但她信佛,吃素。信佛吃素的奶奶竟然生养出一个鸟儿的煞星。如果那些死鸟的魂儿上天去告状,我奶奶难免受到牵连。我爹后来就成了一个靠鸟儿吃饭的人,鸟肉虽香,但也不能天天吃。人是杂食动物,总要吃点五谷杂粮才能活下去。我爹别无长技,别的事情他也不想干,庄稼地里的活儿他是绝对不会干的。弄鸟儿,是他的职业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爱好。说起来,我爹一辈子,干了自己愿意干的事,也是造化匪浅。我爷爷死后,我爹要养家糊口,就把捕获的鸟儿拿到集上去卖。到了集上,把腰间的布袋解开,把鸟儿往地上一倒,几百只死鸟堆成一堆,什么鸟儿都有,花花绿绿的。有的鸟死后还把舌头吐出来,像吊死鬼一样,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感到可怜。赶集的人走到我爹面前,都要往那堆死鸟上看几眼。有摇头叹息的,有骂的:管六,你就造孽吧。对鸟儿最感兴趣的还是孩子。每次我爹把鸟儿摊在地上,就有几个小男孩围上来看。先是站着看,看着看着就蹲下来。先是不敢动手,看着看着手就痒了,黑乎乎的指头勾勾着,伸到鸟堆上,戳那些鸟。越戳越大胆,就翻腾起来,似乎要从里边找到一个活的。我爹抄着手站着,低头看着这些嗵着鼻涕的孩子,脸上是悲伤的表情。我爹心中的想法,任谁也猜不透的。他是身怀绝技啊。如果是退回去几百年,还没把洋枪洋炮发明出来的年代,我爹靠着那一手打弹弓的神技,就可能被皇上招了去,当一个贴身的侍卫。就算时运不济没给皇上当侍卫,给大官大员们,譬如包青天那样的大官,当一个护卫,王朝马汉,孟良焦赞,那是绝对的没有问题的吧?就算连王朝马汉孟良焦赞也当不了,往难听里说,当一个绿林好汉,占山为王总是可以的吧?你们想想,那么小的鸟儿,我爹一抬手,就应声而落,要是让他用弹子去打人,想打右眼,绝对打不了左眼。人的眼睛,是最最要紧的,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满身的武功,比牛还要大的力气,但只要把你的眼睛打瞎了,你也就完蛋了。我爹真是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的人,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总是冷眼相对。你有权,你有势,那是你运气好,不是靠真本事挣来的,我爹最瞧不起这些人。你有权有势,我不尿你那一壶。生不逢时的人对小孩子是最好的。身怀绝技的人都是有孩子气的,跟小孩特别的亲。我爹身边,总是有一些小男孩跟着。许多男孩,都打心眼里羡慕我,羡慕我有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爹,跟着这样一个爹可以天天吃到精美的野味。走兽不如水族,水族不如飞禽。摆在我爹面前这些鸟儿可都是飞禽。有麻雀,有黄鹂,有交嘴,有绣眼,有树莺,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我爹自然是能叫出来的。那些蹲在鸟堆前的孩子,用小手捏着鸟儿的翅膀或是鸟儿的腿儿,仰脸看着我爹:大爷,这是什么鸟儿?黄雀。然后提起另外一只:这只是什么鸟儿?灰雀。这只呢?虎皮雀。这是腊嘴,这是白头翁,这是窜窜鸡,这是灰鹊鸽,这是五道眉,这是麦鸡……孩子们的问题很多,我爹有时候很耐心地回答,有时候根本不理睬他们。我爹面前,尽管围着许多孩子,但他的鸟,其实很难卖。人们并不知道如何把这些东西处理成可食的美味。鸟卖不出去,时间长了,就臭了。在鸟儿没有臭之前,我爹还是满怀着把它们卖出去的希望,背着它们去赶集,但一旦它们臭了之后,就只好埋掉,埋在我家房后那片酸枣棵子里。那些酸枣,原本是灌木,因为吸收了死鸟的营养,长得比房脊还高,成了大树。到了深秋,果实累累,一片紫红,煞是好看。有一个挖药材的陈三,用杆子敲打酸枣树,每次都弄好几麻袋,卖到土产公司,听说卖了不少钱。他是个有良心的人,每年春节,都要送我爹一瓶好酒。说六叔啊,这是感谢你的那些死鸟呢。酸枣树丛里,有好几窝野兔子,其中有一只老兔子,狡猾极了,正是: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个老兔子,毁了好几个鹰。你知道那些鹰是怎么毁的吗?那个老兔子的窝门口,有两棵小酸枣,老兔子看到鹰来了,就用前爪扶着酸枣棵子,等待着鹰往下扑。鹰扑下来,老兔子不慌不忙地把那两棵酸枣一摇晃,枝条上的尖针,就把鹰的眼睛扎瞎了。我爹用他的鸟网,经常能网到鹰。我们这地场,鹰有多种,最大的鹰,就像老母鸡那么大。鹰的肉,不怎么好吃,酸,柴。但鹰的脑子,据说是大补。我爹每次捕到鹰,就会发一笔小财。县城东关有个老中医,用鹰的脑子,制作一种补脑丸,给他儿子吃,他儿子是个大干部,出入都有跟班的呢。你们看我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呢。后来我爹在不知道受了哪个明白人指点之后,不在大集上卖死鸟了。他在家里,把这些鸟儿拾掇了,用调料腌起来,拿到集上去,支起一个炭火炉子,现烤现卖。鸟儿的香气,在集上散发,把好多的馋鬼勾来。我爹的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那年秋天,乡里新来了一个书记,名叫胡长清,鼻头红红,好喝几口小酒。书记好喝小酒,是很正常的。他的工资是全乡里最高的,每月九十元,九十元啊,够我们挣一年的了。二叔和大弟,你们辛辛苦苦地锯木头,累得满身臭汗,一个月也挣不到九十元吧?”

“你这是拿檀香木比杨柳木呢。”爷爷说。

爹说:“听说那个书记是个老革命,原先在县里当副县长的。闹水灾那年,他带领着农民去拦火车,说是火车震动,能把河堤震开。整个胶济铁路,中断十八个小时。气得国务院一个副总理拍了桌子,批示说:小小副县长,吃了豹子胆。为了小本位,断我铁路线。责成山东省,一定要严办。书记犯了错误,被撤了好几级,下放到咱们这里当书记。如果不是撤了职,他每月要挣一百多元。”

爷爷感叹道:“那样多的钱,怎么个花法?”

“所以我说我爹的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的。胡书记,一个老光棍汉,听人家说他不结婚的原因是裤裆里那件家什被炮弹皮子崩掉了。要不,这样的老革命,还不从城里找一个天仙似的女学生繁殖一大群革命接班人?不过要是这样我估计着他也就不敢领着农民拦火车了。这个胡书记,脾气暴躁,作风正派,从来不用正眼看女人,就冲着这一点,他的威信呼啦一下子就树立起来了。在他之前,咱们乡里那几任书记,都好色,见了女人腿就挪不动。突然来了一个不近女色的书记,大家都感到吃惊,然后就是尊敬。胡书记好赶集,没事就到集上去转转,那时候困难年头刚刚过去,集市上的东西渐渐地多了起来。我爹的鸟儿,用铁签子穿着,一串一串的,放在炭火上烤着,滋啦滋啦地冒着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连那些白日里很难见到影子的野猫都来了,在我爹的身后打转。连那些鹞鹰都飞来了,在我爹的头上盘旋。瞅准了机会,它们就会闪电般地俯冲下来,抓起一串鸟儿,往高空里飞,但飞不了多高它就把铁签子连同鸟儿扔下来了。铁签子在火上烤得太热,烫爪子。胡书记是不是闻着香味来的,我真的说不好,但我想,只要他到了我爹的摊子前,自然是能闻到香味的。那可不是一般的香味,那是烧烤着天上的鸟儿的香味啊。胡书记那样的好鼻子,自然不能闻不到。而只要他闻到了香味,他想不买也难了。我爹生前,高兴的时候,曾经跟我唠叨过,说这个世界上,最考验男人的事情,一个是美色,第二个就是美食。美色,有人还能抵抗,但美食,就很难抵抗了。有的人可能几年不沾女人,但把一个人饿上三天,然后摆在他面前两个饽饽一碗肉,让他学一声狗叫就让他吃,不学就不给吃,我看没有一个人能顶得住。”

“人的志气呢?人毕竟不是狗。”钻圈的爷爷冷冷地说,“俺老舅爷小时候,家里跟沙湾李举人家打官司,输了,家破人亡。俺老舅爷只好敲着牛胯骨沿街乞讨。有一次在大集上,遇到了李举人在路边吃包子。老舅爷不认识李举人,就敲着牛胯骨在他面前数了一段宝。老舅爷自小聪明,记忆力强,口才好,能见景生情,出口成章。那一段宝数的,真是格崩利落脆,赢得了一片喝彩。那个李举人问我老舅爷:你这个小孩,是哪个村子里的?这么聪明,为什么干上这下三滥的营生?俺老舅爷就把家里跟李举人打官司的事数落了一遍。说得声泪俱下。那李举人脸上挂不住,就说,小孩,你别说了,我就是李举人。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你爹是个混账东西,他输了官司,并不是我去官府使了钱,也不是官府偏袒我这个举人,是因为公道在我这方。这样吧,小孩,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不用敲牛胯骨了,你拜我做干老头吧。从今之后,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俺老舅爷那年才九岁,竟然斩钉截铁地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宁敲牛胯骨,不做李家儿。’集上的人听了俺老舅爷这一番话,心中都暗暗地佩服,都知道这个小孩子长大了,不知道能出落成一个什么人物。”

钻圈插嘴问道:“这个老舅爷爷后来成了一个什么人物呢?”

“什么人物?”爷爷瞪了钻圈一眼,单眼吊线,打量着一块木板的边沿,说,“大人物!”

“二叔,您说的是王家官庄王敬萱吧?"管大爷肯定地说,“他后来参加了孙中山的革命党,民初的时候,在军队里当官,孙中山给他发的军衔是陆军少将。这样的人物,自然是能够做到冻死不低头,饿死不弯腰的。”

钻圈的爷爷哼了一声,弯腰刨他的木头,一圈圈的刨花飞出来,落在钻圈的面前。

管大爷说:“钻圈贤侄,我继续给你说木匠和狗的故事。”

钻圈说:“你爹和鸟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我爹的故事,也没有什么讲头了。那个胡书记,每逢集日,就到我爹的摊子前,买两串小鸟,蹲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小酒壶,一边喝酒,一边吃鸟,旁若无人。认识他的人,知道他是堂堂的书记,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个馋老头呢。他后来和我爹混得很熟,很多人说我爹和他拜了干兄弟。但其实没有这么回事。我爹是个直愣人,不会巴结当官的。否则,我早就混好了。”

“您现在混得也不错。”钻圈的爹说。

“稀里糊涂过日子吧,”管大爷感慨地说,“胡书记不止一次地对我爹说:老管,让你儿子拜我做干老头吧,我好好培养培养他。我爹死活不松口。这样的好事落到别人身上,巴结还来不及呢。可我爹……算了,不说了。大弟你说,如果我拜了胡书记干老头,最不济也是个吃公家饭的吧?”

“那是,”钻圈的爹说,“没准也是一个书记呢。”

“你爹也是个有志气的!”钻圈的爷爷感叹着,“管小六啊管小六,这样的人也难找了!”

“钻圈贤侄,我给你讲木匠与狗的故事。”管大爷说。

钻圈老了,村子里的孩子围着他,嚷嚷着:“钻圈大爷,钻圈大爷,讲个故事吧。”

“哪里有这么多的故事?”钻圈抽着旱烟,说。

一个嗵着鼻涕的小男孩说:“钻圈大爷,您再讲讲那个木匠和他的狗的故事吧。”

“翻来覆去就是那一个故事,你们烦不烦啊?”

“不烦,不烦……”孩子们齐声吵吵着。

“好吧,那就讲木匠和狗的故事吧。”钻圈说,“早年间,桥头村有一个李木匠,人称李大个子。他养了一条黑狗,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仿佛是从墨池子里捞上来的一样……”

那个嗵鼻涕的小孩,在三十年后,写出了《木匠与狗》:

……木匠拖着沉重的步伐,不断

地回忆着那个收税小吏横眉立目的脸

和猖狂的腔调,摇摇摆摆地走进家门。

他将扁担和绳索扔在地上,大骂了一

声:狗杂种!然后又回头对着湛蓝的、

飘游着白云的天空,再骂一声:狗杂

种!忙活了半个月,用上好的桐木板

和灿烂的公鸡毛做成的四个风箱,卖

了一百元钱,竟被集市上那个目光阴

沉的收税员罚没了九十元,心中的懊

恼难以言表。把剩下的十元钱,打了

两斤薯干酒,割了两斤猪头肉,还买了

一串油炸小鸟。吃到肚子里,喝进肚

子里,把钱变成屎尿,让你们罚去吧。

钱没了,但日子还得往下过。钱是死

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活着,不生病,

有手艺,赶集时长着点眼色,看到那些

卖炒花生的小贩提着篮子拖着秤逃,

你就跟着跑,不要把木货全部解开,免

得临时捆不及,这样,就可以保证不被

那个收税的抓住。我的风箱做得好,、

木板烘烤得干燥,鸡毛扎得厚实,风力

大,不飘偏,方圆百里,没人不知道我

的风箱。只要有用风箱的人家,我就

有活干。只要有活干,就会有钱挣。

今日破了财,就算免了灾。嗨!这年

头。心中虽然还为那被罚没的九十元

疼着,但明显地钝了,麻木了。把肉和

酒从帆布兜子里摸出来,扔在桌子上。

坐下,刚要吃喝,就听到街上一阵嚷。

木匠本不想出去,这年头,多一事不如

少一事,但喊声越来越急,终于坐不住

了。出去看,原来是邻居家一头牛犊

掉到井里,那个年轻媳妇在喊叫。李

大叔,快帮帮俺吧,要是淹死牛犊,俺

男人回来,会把俺的头砸破的,他下手

狠,您以前见过的啊。年轻媳妇蓬着

头,头发上沾着草,腮上抹着灰,看样

子是从锅灶边跑出来的。正是晌午

头,做饭的时辰,许多烟囱里,冒出白

烟。木匠马上就想起来邻居那个黑大

汉子,双手拖着老婆两只脚,在大街上

虎虎地走着的情景。老婆哭天嚎地,

汉子洋洋得意。有人上前去劝,被啐

了一脸唾沫。木匠不愿意管这家的事

情,只怕出了力还赚了汉子的骂。那

家伙有疑心症,谁要跟他老婆说句话,

就要遭他的怀疑和嫉恨。但架不住女

人苦苦的哀求,又想起那只牛犊,缎子

般的皮毛,粉嫩的嘴巴,青玉般的小蹄

子,在胡同里撅着尾巴撒欢,真是可

爱。于是就回家拿着绳子,往井边跑,

沿途招呼了几个人,到了井边,把绳子

挽成套儿,顺到井里,揽住牛犊,众人

齐用力,发声喊,把牛犊拖上来。‘牛犊

在地上趴了一会,打几个喷嚏,爬起

来,抖擞抖擞,向着场院那边跑了。等

他捞完牛犊回家,发现桌子上的肉没

有了。只有一片包过肉的破报纸,粘

连在桌子边沿上。那条黑狗,蹲在桌

子旁边,盯着木匠,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悠。木匠好恼,抓起一根棍子,对准狗

头,擂了下去,狗不躲闪,正好擂在头

上。木匠骂道:你这个馋东西,好不容

易弄了点肉,我没吃,你先吃了。狗

说:我没吃。木匠说,你没吃,谁吃了?

狗说,我也不知道谁吃了,反正我没

吃。木匠说,你还敢跟我犟嘴,看我不

打死你。木匠抄起一根大棍,对着狗

头砸去。狗当场就昏倒了,鼻子里流

出血来。木匠心中也有些不忍,扔掉

棍子,自己喝酒。喝醉了,趴在桌子上

睡了。迷蒙中,看到狗费劲地爬起来,

摇摇摆摆地向着门外走去。木匠说:

狗杂种,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从此

这条狗就没有了。

过了一个月光景,一个晌午头儿,

木匠躺在床上午睡,朦胧中听到门被

轻轻地拱开了,他猜到是狗回来了。

好久不见,他还真有点想狗了。木匠

装睡,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狗的行

径。狍拖着一根高梁秸,把木匠的身

体丈量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木匠心

中纳闷,不知道这个狗东西想干什么。

过了几天,没有动静,木匠就把这事淡

忘了。

有一天,木匠去外地杀树归来,背

着一把锯子,一个大锛。他喝了一斤

酒,有八分醉,晃晃悠悠地走着,迎着

通红的夕阳。到了一片荒草地,周围

没人影。很多鸟儿在红彤彤的天上叫

唤。一条窄窄的小路,从荒草地中间

穿过。木匠走在小路上,路两边草丛

中的蚂蚱,扑棱棱地往他身上碰。他

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子,树林

子边缘上,有一个人埋伏在草丛里,在

他面前不远处,支着一面大网,网中有

一个鸟儿在歌唱,千回百转的歌喉,十

分动听。一群鸟儿,在网上盘旋着。

木匠知道,那个藏身草丛的人,姓管行

六,人称神弹子管小六,是个捉鸟的高

手,杀死过的鸟儿,已经不计其数了。

木匠看到,空中那些鸟儿,经不住网中

那只乌囵子的诱惑,齐大伙地扑下去,

然后就着了道了。那个管六,从草丛

中慢吞吞地站起来,到网前去,收拾那

些鸟。尽管看不真切,但木匠能够想

象出那些被捏死的鸟儿的惨样。木匠

心中凄凄,身上感到凉意,好像有小凉

风,沿着脊梁沟吹。世界就是这个样

子,各人都有自己的活路。那些被捏

死的鸟儿凄惨,但那些被你杀死的树

呢?树根被砍断,树枝被锯断,往外流

汁水,那就是树的血啊。木匠叹一声,

继续往前走。走不远,就看到在小径

的右边,草丛深处,有一棵枯死的树。

在这个地方,长出这样一棵孤零零的

树,是件怪事。这棵树枯死,也是一件

怪事。世上的事,仔细琢磨起来,都是

怪事。琢磨不透彻的,不如不琢磨。

木匠看到,树下草丛中,起了动静。有

一个油滑的黑影子,从草中跃起来。

他马上就知道了,那是自己的狗。他

心中感到有些不妙,但还是没往坏处

想。狗在草丛中蹿了几下,就到了自

己眼前。他还以为狗会摇着尾巴讨好

呢,但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好了。狗龇

出白牙,发出呜呜的叫声。狗眼闪烁,

放着凶光。这样的声音和表情,让木

匠心中凛然。他知道这条狗,已经不

是过去那条狗。这条狗过去是自己的

亲密朋友,现在,是自己的冤家对头。

狗步步逼近,木匠步步倒退。木匠一

边倒退一边说:老黑,那天的事,是我

过分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偶尔嘴

馋,偷一块肉吃,按说也不是什么大

错,我不该用棍子打你。狗冷笑一声,

说:你现在才说这些话,晚了,伙计。

狗后腿蹬地,猛地往前一扑,身体凌空

跃起,嘴巴里尖利的白牙,对着木匠的

咽喉。木匠跌倒,狗扑上来,就要咬到

木匠的脖子时,木匠抬胳膊挡了一下,

袖子被撕下来。经了这一吓,身体里

的酒,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木匠四

十岁出头,身手还算利索,打了一个

滚,滚到路边草丛中。狗又扑上来,不

给木匠站起来的机会。木匠把背后的

带子锯抡起来,往前一甩,锯条铮然一

声弹开,打在狗的下巴上。狗一愣,往

后跳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木匠跳

起来,同时把大锛抓在手里。手中有

了家什,木匠镇静了许多。锛是木匠

的利器,也是最常使用的工具。狗自

然知道主人是个使锛的高手,手上既

有力气又有准头,也就有了忌惮之心,

不敢像适才那样猖狂进攻。狗和人僵

持着。狗耸着脖子上的毛,龇着牙,呜

呜的低鸣。人持着锛,还在说理,骂

狗。看看红日西垂,已经挂在了林梢,

红光遍地,正是一个悲凉的黄昏。木

匠慢慢地倒退,狗亦步亦趋地跟随。

这种状态对木匠不利。木匠举着锛,

发起主动进攻,但狗往后轻轻一跳就

躲闪了过去。木匠再进攻,狗再退。

木匠明白了自己的进攻毫无意义,空

耗力气,而且只要手上一慢,很可能就

会被狗趁机蹿上来。明智的举动,就

是防守,等着狗往上扑。但狗很有耐

心,只是跟随着步步后退的木匠。看

看退到了树林边,木匠用眼睛的余光

瞥见神弹子管小六,于是就大声喊叫:

六哥啊,帮帮我,除了这个叛逆!但那

管小六,好像聋子一样,对木匠的喊叫

毫无反应。木匠知道,再这样拖延下

去,迟早要着了这个狗东西的道儿。

于是,他使出来凶险的一招:身体往

后,佯装跌倒。在身体往后仰去的同

时,手中的大锛也刃子朝上扬了起来。

狗不失时机地扑上来,大锛锋利的宽

刃,恰好砍进了狗的下巴。狗的身体

在空中翻了一个个儿,半个下巴掉在

地上。木匠跳起来,抡起大锛,对准负

痛在草地上翻滚的狗头,劈了下去。

啪的一声,狗头开了瓢儿。

木匠坐在地上,看着死在自己面

前的狗。他看着裂开的狗头上那些红

红白白的东西,和狗的一只死不瞑目

的眼睛,突然感到恶心,就吐起来。吐

完了,手按着地爬起来。他感到极度

疲乏,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似乎连那个

大锛也提不起来了。他看到,神弹子

管小六,在距离自己五步远近的地方,

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狗。他说:小六,把

这个狗东西拖回去煮煮吃了吧。管小

六不说话,还是盯着狗看。木匠看到

管小六腰间的叉袋沉甸甸地低垂着,

里边全是死鸟。

木匠收拾起工具,想往家走。刚

走了几步,又回头朝那棵枯死的树走

去,适才,狗就是从那里蹿出来的。树

下,有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坑里有一

根高粱秆。木匠明白了,知道狗是按

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给自己挖好

了葬身之地。

木匠来到狗的尸体旁边,对依然

站在那里发愣的管小六说:跟我来看

看吧,看看它干了些什么。木匠拖着

狗的后腿,来到树下。对尾随着的管

小六说:他量了我的身高,然后给我挖

了坑。管小六摇摇头,似乎是表示怀

疑。木匠突然激奋起来,大嚷着:怎

么?你不相信吗?难道你怀疑这条狗

的智慧吗?这个狗东西,就因为我打

了它一下,然后就和我结了仇。趁着

我午睡时,用高粱秆丈量了我的身体,

然后,就给我挖了坑。它知道我要去

蓝村杀树,这里是我的必经之路,它就

在这里等我。管小六还是摇头,木匠

益发愤怒起来,说;你以为我是撒谎骗

你吗?我“风箱李”鲠直了一辈子,从

来没有撒过谎。但你竟然不相信我,

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这个狗东西

和我战斗时的样子你亲眼看到了,你

知道它的凶猛,但你不知道它的智慧。

要不我就躺到这个坑里,让你看看,是

不是合适。木匠说着,就把背上的锯

和锛卸下来,跳到坑里,躺下,果然正

合适。木匠在坑里,仰面朝天,对管小

六说:你现在相信了吧?管小六笑着,

不说话,把那条死狗,一脚踢到坑里。

木匠大喊:管小六,你干什么?你要把

我和它埋在一起吗?管小六把那把大

肚子锯抖开,一手握着一个把子,锯齿

朝下,猛地插在土里,然后往前一推,

一大夯土就扑噜噜地滚到坑里去了。

小六,木匠大声喊,你要活埋我?木匠

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身体被狗压住了。

管小六用大锯往坑里刮土,只几下子,

就把木匠和狗的大半个身体埋住了。

木匠喘息着说:小六,也好,也好,我现

在想起来了,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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