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纯,字哲生(1893——1960),四川成都人,著名历史学家,元史学家。1983年生于云南昆明。1919年赴法国巴黎大学勤工俭学,后转赴德国柏林大学留学。归国后,任东南大学、四川大学等校教授。1953年为四川文史研究馆馆员。与陈寅恪等史学大师多有交往。著有《李思纯文集》(四卷,巴蜀书社,2009年5月版)。
李祖桢 怀念我的父亲李思纯
作者:李祖桢
来源:《文史杂志》,1989年4期,3-5
李思纯(哲生),是我父亲,1893年出生于云南昆明。1919年秋,我父亲和李劼人、何鲁之三个青年同舟去了法国自费勤工俭学。当时在上海会聚的青年去欧洲的人还多,他们是受“五四”运动的影响而出国的。
我还记得大概是在1919年夏秋,由李劼人作介,在成都部分青年人自愿参加,组成了“少年中国学会”分会,照了一张像。我认得出的有:李劼人、李思纯、胡少寰、何鲁之、李幼椿、孙少荆、周晓和(周太玄的哥哥)、穆济波等。还有后来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虞),他是赞助者,不是少年但却有一颗少年的心。这一学会早在“五四”前一年就在北京筹备。发起人有李大钊、王光祈(字润愚,四川温江人)、周太玄、曾琦等,后来毛润之也参加了。王光祈最活跃,富有改造社会的空想,有理论和实践精神,所以推举为筹备主任,后为执行部主任。可以说“少年中国学会”是以王氏为主演,是在“五四”时期各种社会思潮下涌现出来的。
父亲与王氏是老朋友,他们同是《川报》《群报》的记者(王氏当时为驻京记者),他们在上海半淞园,黄家阕多次晤谈交游,后来又在柏林交游一年有余(王氏先读柏林大学后去波恩)。二人在“学会”中都属无派见的,既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又不是国家主义派,只是王氏的理想言谈,有安那其主义倾向(即无政府主义)。时人多以王氏留德十八年不归为憾,父亲则反思其事,认为在国外研究的成绩比在国内大,王氏是自有其理论识见,不愿政治千预。王氏和我父亲,都是爱国知识分子,据说王氏在德国曾作过不少反日侵华宣传,成效很大。王氏是土秀才加洋博士模式的人物,所以与我父亲很契合。父亲与王氏的性格、识见,甚至走的路子(中间路线),都是相近似的。
父亲是流着眼泪出国的,因为没得钱!他的父亲只是个滇省边县候补县令,辛亥苹命后候补资格自然取消了。他的祖父倒是一个知州,在中法越南战争中,光(州)宣(州)之战得胜立功授官,可是为官不到两年即丁忧返川,不复出仕,不久病卒。父亲虽是宦门之子,清末便有“海棠花下破衫来”的诗句,在上海饱尝酸风冷雨,出国时,幸得张君劢的资助,又谋得《时事新报》驻欧通迅记者。 004
父亲就读巴黎大学文科凡三年,从听瑟诺博司教授讲述近代史及历史方法。自《序》其情况说:“朝夕挟书册以从,聆听讲课,后来转入柏林,居康德街一小楼,日长多暇,乃译成《史学原论》一书。”这一书是由瑟氏与朗格诺瓦(法兰西国家藏书楼主任),二人合著的。他们都是法兰西负有盛名的史学家。父亲在巴黎生活很艰苦,冬天巴黎很冷,他住寓所无钱生火炉,冷极了竟捡报纸烧火取暖。他经常穿的是粗麻花呢制的西服。可是他的寓所又是一批留学生的巴黎通信处,火热的心也燃烧着他从今天要跨到明天。他在巴黎忙着学习法文,拉丁文,和写通迅稿,也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我特别要提的是蔡和森、蔡畅、王若飞、徐悲鸿、李璜等,他说他与王若飞更合得来。
父亲终于到柏林去吃廉价面包了,因他祖母死了家计接济不上。他知道学业未成又势在必返,因而发奋译书(即《史学原论》)。父亲说:此书为“讨论抽象史法而体大思精之作。”又说:“谈历史方法之书尚未有逾此者。”(此书1926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初版,以后又再版,列入历史丛书。又收入《万有文库》列入史学类书。)此书有几个观点值得一提:1、无史料即无史学,即使是第一手史料,著作者也有倾向性。因此要运用校雠、考证、鉴定等方法。不应轻信和盲从,早出的书未必较晚出的立言可信。2、一切校雠考证之目的,皆不是史学家的真正目的。史学家的真正目的在于探求“史原”。即著作的原始,透视历史的真象,裸露历史的本来面日,自然可以察古、鉴今、而知来。译文还强调说:“历史使吾人狎熟于一切社会形式之变动,而将吾人畏惧变更之传染病,疗治痊愈。”可见此书论史是有求变革,向前看的目光的。它已进入了新史学的范畴。3、本书鉴定史料,提出了“离立其所含之各个记载”,是现代“筛选法”的影子。此书还讲了“天人趋合”与我国先哲讲的“天人合一”不是一回事。但与现代史学新思潮的“宇宙法”学说,更有明显的暗合。以上几点,说明此书与现代史学新思潮的脉搏是紧密相连的。
父亲住在柏林(1923年),自然要学德文,同时,渐渐他爱上了音乐(他早年就是个昆曲爱好者),喜欢听交响乐,歌剧。也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我特别要提出的是,他和朱德、康克清同在舞场相识。自然那时他还不知道有这么荣幸;他会和一位未来的红军元帅共舞呢。他在柏林结识陈寅恪是一生的幸事。陈先生长他三岁,尔后竟成知交。50年代还写信,寄诗,互通肺腑之言。父亲留欧四年余,节食省用,还买了几百本外文书籍,如霍渥儿特《蒙古史》及有关中亚,印度等史书,父亲无官费、少家济,加之四川时局恶化,战祸又起,1923年他写了《柏林留别陈寅格》诗后就回国了。在船上方译完《史学原论》的附录。
归国后任南京东南大学外文系教授,此后以诗文投稿《学衡》。他的译稿《法兰西诗歌集》(即《仙河集》)也刊出部分,《戈歌鱼麻古读考》一文亦刊出,他不是《学衡》派,但是个赞助者,是凭着自己爱好古典文学和珍惜传统文化而写稿的。他思想上不沾复古主义,作品上很少封建尘埃。
在南京一年,主要在写《元史学》一书,他治元史的方向在证误、校补,即引域外新的资料,以补订国内大师著作之不足,可见父亲早年颇有雄心大志成一“蒙古通史”。用综合体著述。如他说的:“一干众枝,一枝众叶,分为五部(包括蒙古余绪帖木儿汗国),合为一史。”不过雄心虽有,大志难成,他的雄心到暮年时唯有“书空坐一室,咄咄向天涯”之叹。
不过父亲的《元史学》(1926年由中华书局印行),得到王国维、柳诒徵、陈垣、朱希祖几位专家学者的寓目,厘正伪误(见《元史学自序》)。他确也补了几篇元史学文字,如《补马可波罗传略》,《补元代基督教传布史略》等。
父亲还有《学海片鳞录》一卷,中华《文史》1963年第三辑刊出。是读书札记,很精粹。足见读书渊博,功力深厚,识见不凡,发人之所未发。又《江村十论》一书,1957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刊印。是学术论文十篇集成,如《说歹》、《说站》、《唱喏考》、《说外族王号异译》诸篇与元史有关。此外有《说斗将与“兵器》、《说殉葬》、《说民族发式》、《唐代妇女习尚考》、《译经工序考》、《灌口氐神考》,则有关通史、民俗、社会习尚,以及少数民族之研究。
1924年他回成都探亲,省督杨森,聘任他为“四川外国语专门学校”校长。父亲说:一年来,别无他事,唯经常跑将军衙门向杨森要钱办学!比教书还伤脑筋!1925年李鹤林(郫县人,留学生,共产党人,后被开除?)来信促去武汉。他却去了学术中心北京。
他来到清华园,访问了老友陈寅烙、吴宓。又谒见了国学大师王静安(国维)梁任公(启超)。王先生亲书五言秀句数首赐赠;梁先生则“竟晚作长夜之谈。”父亲俱有诗记其事。同年他在北大任教(预科),在辅仁大学、北师大兼课,他和章士钊、张东荪、陈垣庵、马叙伦诸先生都是师友之交,与贺麟、刘半农等先后认识。后又在国立编译馆任编纂,所以熟人不少。 005
回川后赋闲两年,只在“成都高师”、“国学专门学校”(前身即尊经书院)兼课。
抗战年兴,父亲任川大历史系教授,后兼师院史地系主任。又兼授华大哲史系,迄于解放。1960年3月14日在省文史馆病发(脑溢血)经医院抢救无效逝世!年67岁。
父亲手稿,曾被抄失!但佚存还多(清还)。如诗近千首,词近百阕,自署《岫云庐诗词》。他是赵尧老(熙)及门弟子,故词作亦臻上乘。此外有《成都古迹考》、《成都大慈寺考》和“龟城志”,可见他是要学常璩为地方写史志。还有《昆曲名谱曲手钞本》、《国史四裔地名同名异译汇编》(残稿),以及《康行日记》《昔游诗》等。
我认为父亲治学是比较全面的,文、史、哲、政、法、新闻、外交翻译都下了很大功夫,(自是以史学,诗词见长)。从空间说足跨亚非欧,从时间说阅历清末、民国、解放后十年三个时期。他有史笔,也有诗笔,有科学识见与聪明感受,好文辞而不陈腐。所以父亲不是一张画,一部小说,所能圆满描绘的。他的心灵也是较美好的。下面录父亲诗一首以志怀念。
《戊寅(1939)重九日作》
河朔江淮兵气荒,谁家净土过重阳?
烽烟啼雁嘶千劫,血泪凝枫染四方。
憔悴黄花垂晚萼,艰难青鬓上繁霜。
漫天风雨人间世,不待登高已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