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猫洞》
作者:金克木
作者简介:
金克木(1912~2000 )字止默,笔名辛竹,1912年8月14日生于江西,祖籍安徽寿县。文学家,学者.中学一年级就失学,若论学历不过小学毕业。1935年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自学多国语言,开始翻译和写作。1938年任香港《立报》国际新闻编辑。1939年任湖南桃源女子中学英文教师,同时兼任湖南大学法文讲师。 1941年先生经缅甸到印度,在加尔各答游学,兼任《印度日报》及一家中文报纸编辑,同时学习印度语和梵语。1943年到印度佛教圣地鹿野苑钻研佛学,同时学习梵文和巴利文,走上梵学研究之路。1946年回国,应聘武汉大学哲学系。1948年后任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随后娶历史学家吴于廑之妹为妻。
历任第三至七届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第五届至第七届常委,宣传部部长。2000年8月5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临终遗言:“我是哭着来,笑着走。”
金克木是举世罕见的奇才。他精通梵语、巴利语、印度语、乌尔都语、世界语、英语、法语、德语等多种外国语言文字。他曾仅靠一部词典,一本凯撒的《高卢战纪》,就学会了非常复杂的拉丁文。他的日语也很不错。金克木学贯东西,知兼古今,学术研究涉及诸多领域,自己在生前也自称是“杂家”。他除了在梵语文学和印度文化研究上取得了卓越成就外,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佛学、美学、比较文学、翻译等方面也颇有建树,为中国学术事业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
世人皆知金克木是人文学者,然自然科学的素养亦不低。他对天文学有特别的兴趣,不仅翻译过天文学的著作,还发表过天文学的专业文章。30年代,戴望舒非常欣赏金克木的作品,硬是将当时痴迷天文学的先生从天文学拉回文学。对此,金克木还颇有遗憾,曾在一篇随笔中,怅然道:“离地下越来越近,离天上越来越远。”数学也一直为他所好,他曾很有兴趣地钻研过费尔马大定理,临终前写的一篇文章中还涉及高等数学的问题。先生早年即同数学大家华罗庚很谈得来,华先生也是文理兼通。他还曾和著名数学家江泽涵教授在未名湖畔边散步,边讨论拓扑学的问题。
金先生一生笔耕不辍,30年代就开始发表作品,留下学术专著三十余种,主要有:《梵语文学史》、《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等等。他的诗、文,文笔清秀,寓意深刻,有诗集《蝙蝠集》、《雨雪集》,小说《旧巢痕》、《难忘的影子》,散文随笔集《天竺旧事》、《燕口拾泥》、《燕啄春泥》、《文化猎疑》、《书城独白》、《无文探隐》、《文化的解说》、《艺术科学旧谈》、《旧学新知集》、《圭笔辑》、《长短集》等。翻译作品《伐致呵利三百咏》、《云使》、《通俗天文学》、《甘地论》、《我的童年》、《印度古诗选》、《莎维德丽》、《梵语文学史》等。
金先生有一颗童心,对一切新鲜的东西,总是那么好奇,85岁学会用电脑写作和传稿即是一例证。“文革”前他去北大图书馆借书都是拖着小车去拉的,“文革”后体力大不如前,但却始终关心国际学术的最新发展。在国内还少有人提及诠释学和符号学的时候,他已经在撰文介绍,并将它们用于研究中国文化。
金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很少谈论自己,也很少接受别人采访。晚年更是深居简出,以著述为本分。但先生却也平易近人,关心后辈。先生喜欢聊天,与后辈交流;先生始终把读者当作朋友,坚持给读者回信。金先生做教授50多年,桃李满天下。他的大师的风范、他的诗化的人生和他的智者的境界是我们永远的精神财富。
原文:
名人免不了有故事流传,真假难辨。
大科学家牛顿有个传说是:他养了两只猫,一只大,一只小。他为便利猫的出入,在门上开了两个洞,一小,一大。他认为大猫不能进小洞,可不知道小猫能进大洞,开一个洞就够了。这故事是笑学者脱离生活实际,还是笑科学思想方法认死理,不灵活?
牛顿爵士的家世并非贫寒。三百年前,他养猫总有仆人照看吧,何劳他亲身看管?这故事靠不住。
不论真假,这故事里有点道理。开一个猫洞是从人的一方面想,一洞可以两用。若从猫的一方面想呢?一有紧急情况,两猫不能同时进出,势必大的要挤了小的。而且——
大猫:这是我的洞,允许你用,要以我为主。
小猫口头称是,心中不服。
若是各有一洞呢?那就不一样了。
大猫:你看我的洞多么辉煌。我可以让你也利用。
小猫:谢谢。我的玲珑小洞也可以供你用。可是你进得去吗?
双方平等了。各有所得,各霸一方。
故事里的牛顿不可笑。他是从猫一方面考虑的。洞是供猫用的,不是供人用的。对人说,一个洞的效率高。对猫说,两个洞更方便。牛顿讲科学,尊重客观,不由人的主观,考虑事情全面。
无独有偶,中国也有个关于门洞的名人故事。
话说当年齐国宰相晏婴名满天下。据说他曾经当使者到楚国去办外交。楚国人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因为晏子身材矮小,便在国门之旁开了一个小门,请晏大使从小门进。晏子不肯,说,到什么国进什么门。到狗国才钻狗洞。我来到楚国该进什么门?进大国的大门,还是进小国的小门?楚国人不肯自认小国,只好请他进大门。没开谈判先吃了败仗。
当时只有三个大国:西是秦,东是齐,南是楚。既是外交访问,晏大使必非一个人。代表齐国出访自然有一些随从组成外交使团,骑马乘车,前呼后拥,晏子决不能一个人徒步走来。大使个人的高矮显不出来。而且城墙不是纸糊的,另开一门也不容易。这故事靠不住。
不论真假,这故事里有没有什么道理可谈?
楚人:门是供人走的。大人走大门,小人走小门。门以人为准。
晏子:门是国家的城门。大国的城大,城门也大。小国的城小。门也小。门以国为准。
这又是从两个不同坐标出发看人和门的关系。
事实上,中国历来实行的是楚国式,不是齐国式。贵宾来
到,大开中门迎接。来“告帮”的,“求情”的,普通人,都得从侧门出入,先到门房挂号等候。仆役丫环就只能走后门了。
最古的大学叫做“泮宫”。祭孔夫子的“文庙”有三个大门并列。进门便是泮水池,上有三座桥,中间的桥直对“大成殿”。只在本地有人中了状元时才能开正中的大门,由状元走过中间的桥去祭孔。不出状元,就不能开正门,无人走这“状元桥”。门的大小一直是和进出的人的名位身份相连的。不出状元。地方等级就低。
现在的北京大学的大红门是原先的燕京大学修的,仿照“文庙”的格式。不过“状元桥”上走的人不限于状元,中门大开,人人可进了。
人人走桥,未必想到是什么桥。人人知道故事,未必想到里面有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