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峨四川新都桂湖,是明代诗人杨升庵(1488一1559)的祠堂所在地。正殿塑有升庵像,与之相隔半湖的沉霞榭,则塑升庵夫人黄峨(1498一1569)像。塑像不在一起,而是东西相对,可望而不可即。这似乎象征他们夫妇一生分离,却心心相印;天涯咫尺,又咫尺天涯!
黄峨字秀眉,四川遂宁人。父亲黄珂,明成化进士,官至尚书,《明史》有传。母亲亦出自名门,知书识礼。黄峨幼习诗书,有良好的家庭教养。
黄珂同两朝首相杨廷和,“少为道义之交”。廷和子杨慎(字用修,号升庵),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正德十二年(1517),武宗(正德皇)“微行出居庸关,幸宣府”,杨升庵“上疏切谏,不报”,遂称病告假,偕原配王安人回到家乡新都。次年王安人病故(《明史》、《升庵年谱》。
杨黄二家,早有通家之好,故正德十四年(1519),升庵同黄峨结婚,居住在桂湖之滨的榴阁。黄峨有《庭榴》诗,纪新婚情景,表达对升庵的深情: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番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黄峨是升庵继室,故说不同桃李争春,如榴花之后放一样,自喻待到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才同升庵结婚,是独秉灵根,慧眼识英才,以故虽迟放而更有自信之感。
他们婚后生活美满,但并不满足于幸福的新婚生活。婚后第二度桂花开罢,菊花黄时,他们夫妇便一同辞别桂湖,离开榴阁,回京复官,施展宏图。
次年,武宗死于豹房,无子嗣立,由他的堂弟朱厚熜继位,这就是世宗嘉靖皇帝。嘉靖三年(1524),杨升庵在以“议大礼”为焦点的政治斗争中,忤触世宗,被谪戍云南永昌卫。
年轻的黄峨,遇到这骤然的事变,虽然痛苦万状,但却很有理智。她妥善安排,随带家人,赶去护送升庵。
杨升庵的囚车,从通县下潞河上船。黄峨赶至天津口,改乘大船,沿运河入长江,溯江而上。这对患难夫妻,风雨同舟,历尽艰辛。但问心无愧,故也曾放荡形骸之外。于是昼游扬州,夜泊秦淮;雨花台、采石矾,凭吊唏嘘;泛洞庭、览君山,襟怀旷达。不觉时序冬来,行至湖北江陵,已是去滇与入川的分道之处了。夫妻情深,说不尽离恨别苦,洒泪惜别。
杨升庵除《江陵别内》诗外,又有《临江仙·江陵别内》词写道:
楚寨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黄峨也有《罗江怨》抒离别情怀:
空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阳关三叠。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
黄昏画角歇,南楼报也。迟迟更漏初长夜。茅檐滴溜,松梢霁雪。窗纸不定风如射。墙头月又斜,床头灯又灭。红炉火冷心头热。
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小道几回折。雁声不到,马蹄不恼。恼人正是寒冬节。长空孤雁灭,平芜远树接。倚楼人冷栏干热。
关山转望赊,程途倦也。愁人莫与愁人说。离乡背井,瞻天望阙。丹青难把衷肠写。炎方风景别,京华音信绝。世情休问凉和热。
从此升庵被押解,经湖南,过贵州而至云南;黄峨则溯江而上,回到四川新都。后来黄峨接到升庵家书并《仙吕·点绎唇》一曲,提到“辞家衣线绽,去国履痕穿”。黄峨想到丈夫从相国公子状元郎沦落到衣破鞋穿的光景,不禁凄然;随信写了《黄莺儿》词四阕,其一:
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途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嘉靖五年(1526),升庵探父病回家,便偕黄峨同去戍所。八年(1529),奔父丧又偕黄峨返家。丧事毕,升庵还戍所,黄峨独居榴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她自叹命薄,更悬念远在云南的丈夫,写出深情感人的《寄外》诗: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在当时的情况和条件下,他们之间传书带信,不知几年一来,几月一往。真是“昨夜梦里分明见,醒来时枕剩衾单。费长房缩不就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
嘉靖三十八年(1559),杨升庵客死异乡。噩耗传来,黄峨悲痛万分,以花甲高龄奔丧,到了沪州,扶榇归里。谁知当年生离,而今竟成死别,真千古恨事!
黄峨二十一岁同升庵结婚,仅过五年顺境生活,便遭逢升庵谪戍,从此遂一生坎坷。
黄峨能文工诗,更擅词曲,这早见于与之同时而略晚的朱孟震《续玉笥诗谈》:“博通经史,能诗文,善书札。”但诗不多作,亦不存稿。而其词曲,则比诗作为多。她的许多诗还辗转传抄,分别散收于明、清人集中。至于黄峨作品以集名,则始见于《杨状元妻诗集》一卷。这是隆庆四年(1570)俞宪刻本,辑入《盛明百家诗选后编》,但仅诗三首,曲一支。《杨夫人乐府词余》五卷,署万历戊申(即三十六年,公元1608),杨禹声刻本。《杨夫人词曲》五卷,著录于《明史·艺文志》,未见其书。《杨夫人曲》三卷,民国十八年(1929)任中敏编校,与《升庵陶情乐府》合编为《杨升庵夫妇散曲》,商务印书馆排印。《黄夫人乐府》四卷,乃民国二十五年(1936)黄缘芳编校,与《升庵先生乐府》四卷合订为《升庵夫妇乐府》,由中华书局排印。卢前《饮虹簃》也收入黄峨作品,名《杨夫人乐府》。以上专集,内容都大同小异,有的还辑录诸家评论。此外,《锦字书》一卷,书目仅见于清初王士禄《然脂集例》。
对于黄峨的作品,早有异议:认为有传抄之误;有疑为升庵代作;有书贾牟利而杜撰,以淫亵词标新立异。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学术问题。她的词曲,好多都同杨升庵的作品混在一起,很难辨别,这又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
黄峨作品的内容,历来论者都只提到她写个人离情别绪,幽怀怨致。然而仔细吟读,在个人幽怨中,也不乏具有社会意义的词章。
历来对黄峨的作品,评价都很高。万历版《杨夫人乐府词余》序中,称她“才情甚富,不让易安、淑真”。徐文长称赞她。“旨趣闲雅,风致翩翩,填词用韵,天然合律”。“积雨酿春寒”这阕《黄莺儿》,被明代骚隐居士《衡曲尘谈》誉为“字字绝佳”。王世贞《艺苑卮言》说《寄外》一律和《黄莺儿》一词,“升庵别和三词,俱不能胜”。
黄峨的才德都堪称颂,人品高尚。钱谦益《历朝诗集小传》说她“闺门肃穆,用修亦敬惮”。故升庵为她祝寿,有“女洙泗、闺邹鲁”之辞。洙泗、邹鲁,代指孔孟。升庵是把她作为女中圣贤来尊敬的。
杨升庵有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夫人,又何止“郎才女貌”而已?徐文长赞颂他们夫妇“著述甲士林”,“才艺冠女班”,这实在是历史上罕见的。黄峨同杨升庵一样,在我国的文学史上,也该得到应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