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凯绥·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1867-1945)
简介凯绥·勖密特(Kaethe Schmidt)以一八六七年七月八日生于东普鲁士的区匿培克(Koenigsberg)。她的外祖父是卢柏(Julius Rupp),即那地方的自由宗教协会的创立者。父亲原是候补的法官,但因为宗教上和政治上的意见,没有补缺的希望了,这穷困的法学家便如俄国人之所说:“到民间去”,做了木匠,一直到卢柏死后,才来当这教区的首领和教师。他有四个孩子,都很用心的加以教育,然而先不知道凯绥的艺术的才能。凯绥先学的是刻铜的手艺,到一八八五年冬,这才赴她的兄弟在研究文学的柏林,向斯滔发·培伦(Stauffer Bern)去学绘画。后回故乡,学于奈台(Neide),为了“厌倦”,终于向闵兴的哈台列克(Herterich)那里去学习了。
一八九一年,和她兄弟的幼年之友卡尔·珂勒惠支(KarlKollwitz)结 婚,他是一个开业的医生,于是凯绥也就在柏林的“小百姓”之间住下,这 才放下绘画,刻起版画来。待到孩子们长大了,又用力于雕刻。一八九八年, 制成有名的《织工一揆》计六幅,取材于一八四四年的史实,是与先出的霍普德曼(Gerhart Hauptmann)的剧本同名的;一八九九年刻《格莱亲》,零 一年刻《断头台边的舞蹈》;零四年旅行巴黎;零四至八年成连续版画《农 民战争》七幅,获盛名,受 VillaRomana 奖金,得游学于意大利。这时她和 一个女友由佛罗棱萨步行而入罗马,然而这旅行,据她自己说,对于她的艺 术似乎并无大影响。一九○九年作《失业》,一○年作《妇人被死亡所捕》 和以“死”为题材的小图。
世界大战起,她几乎并无制作。一九一四年十月末,她的很年青的大儿子以义勇兵死于弗兰兑伦(Flandern)战线上。一八年十一月,被选为普鲁 士艺术学院会员,这是以妇女而入选的第一个。从一九年以来,她才仿佛从 大梦初醒似的,又从事于版画了,有名的是这一年的纪念里勃克内希(Liebknecht)的木刻和石刻,零二至零三年的木刻连续画《战争》,后来又有三幅《无产者》,也是木刻连续画。一九二七年为她的六十岁纪念,霍 普德曼那时还是一个战斗的作家,给她书简道:“你的无声的描线,侵人心髓,如一种惨苦的呼声;希腊和罗马时候都没有听到过的呼声。”法国罗曼·罗 兰(Romain Rolland)则说:“凯绥·珂勒惠支的作品是现代德国的最伟大 的诗歌,它照出穷人与平民的困苦和悲痛。这有丈夫气概的妇人,用了阴郁 和纤秾的同情,把这些收在她的眼中,她的慈母的腕里了。这是做了牺牲的 人民的沉默的声音。”然而她在现在,却不能教授,不能作画,只能真的沉 默的和她的儿子住在柏林了;她的儿子像那父亲一样,也是一个医生。
在女性艺术家之中,震动了艺术界的,现代几乎无出于凯绥·珂勒惠支 之上——或者赞美,或者攻击,或者又对攻击给她以辩护。诚如亚斐那留斯
(Ferdinand Avenarius)之所说:“新世纪的前几年,她第一次展览作品的 时候,就为报章所喧传的了。从此以来,一个说,‘她是伟大的版画家’; 人就过作无聊的不成话道:‘凯绥·珂勒惠支是属于只有一个男子的新派版 画家里的’。别一个说:‘她是社会民主主义的宣传家’。第三个却道:‘她 是悲观的困苦的画手’。而第四个又以为‘是一个宗教的艺术家’。要之: 无论人们怎样地各以自己的感觉和思想来解释这艺术,怎样地从中只看见一种的意义——然而有一件事情是普遍的:人没有忘记她。谁一听到凯绥·珂 勒惠支的名姓,就仿佛看见这艺术。这艺术是阴郁的,虽然都在坚决的动弹, 集中于强韧的力量,这艺术是统一而单纯的——非常之逼人。”
她以深广的慈母之爱,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所取的题材大抵是困苦,饥饿,流离,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号,挣扎,联合和奋起。 此后又出了一本新集(Das Neue K. Kollwitz Werk,1933),却更多明朗之 作了。霍善斯坦因(Wilhelm Hausenstein)批评她中期的作品,以为虽然间 有鼓动的男性的版画,暴力的恐吓,但在根本上,是和颇深的生活相联系, 形式也出于颇激的纠葛的,所以那形式,是紧握着世事的形相。永田一修并 取她的后来之作,以这批评为不足,他说凯绥·珂勒惠支的作品,和里培尔 曼(Max Liebermann)不同,并非只觉得题材有趣,来画下层世界的;她因 为被周围的悲惨生活所动,所以非画不可,这是对于榨取人类者的无穷的“愤 怒”。“她照目前的感觉,——永田一修说——描写着黑土的大众。她不将 样式来范围现象。时而见得悲剧,时而见得英雄化,是不免的。然而无论她 怎样阴郁,怎样悲哀,却决不是非革命。她没有忘却变革现社会的可能。而且愈入老境,就愈脱离了悲剧的,或者英雄的,阴暗的形式。”
作品(1)《自画像》(Selbstbild)。石刻,制作年代未详,按《作品集》所 列次序,当成于一九一○年顷;据原拓本,原大 34×30cm.这是作者从许多 版画的肖像中,自己选给中国的一幅,隐然可见她的悲悯,愤怒和慈和。
(2)《穷苦》(Not)。石刻,原大 15×15cm.据原版拓本,后五幅同。 这是有名的《织工一揆》(Fin Weberaufstand)的第一幅,一八九八年作。 前四年,霍普德曼的剧本《织匠》始开演于柏林的德国剧场,取材是一八四 四年的勖列济安(Schlesien)麻布工人的蜂起,作者也许是受着一点这作品的影响的,但这可以不必深论,因为那是剧本,而这却是图画。我们借此进了一间穷苦的人家,冰冷,破烂,父亲抱一个孩子,毫无方法的坐在屋角里, 母亲是愁苦的,两手支头,在看垂危的儿子,纺车静静的停在她的旁边。
(3)《死亡》(Tod)。石刻,原大 22×18cm.同上的第二幅。还是冰冷的房屋,母亲疲劳得睡去了,父亲还是毫无方法的,然而站立着在沉思他的无法。桌上的烛火尚有余光,“死”却已经近来,伸开他骨出的手,抱住了弱小的孩子。孩子的眼睛张得极大,在凝视我们,他要生存,他至死还在希 望人有改革运命的力量。
(4)《商议》(Beratung)。石刻,原大 27×17cm.同上的第三幅。接着 前两幅的沉默的忍受和苦恼之后,到这里却现出生存竞争的景象来了。我们只在黑暗中看见一片桌面,一只杯子和两个人,但为的是在商议摔掉被践踏 的运命。
(5)《织工队》(Weberzug)。铜刻,原大 22×29cm.同上的第四幅。队 伍进向吮取脂膏的工场,手里捏着极可怜的武器,手脸都瘦损,神情也很颓 唐,因为向来总饿着肚子。队伍中有女人,也疲惫到不过走得动;这作者所 写的大众里,是大抵有女人的。她还背着孩子,却伏在肩头睡去了。
(6)《突击》(Sturm)。铜刻,原大 24×29cm.同上的第五幅。工场的 铁门早经锁闭,织工们却想用无力的手和可怜的武器,来破坏这铁门,或者 是飞进石子去。女人们在助战,且痉挛的手,从地上挖起石块来。孩子哭了, 也许是路上睡着的那一个。这是在六幅之中,人认为最好的一幅,有时用这 来证明作者的《织工》,艺术达到怎样的高度的。

(7)《收场》(Ende)。铜刻,原大 24×30cm.同上的第六和末一幅。我们到底又和织工回到他们的家里来,织机默默的停着,旁边躺着两具尸体, 伏着一个女人;而门口还在抬进尸体来。这是四十年代,在德国的织工的求 生的结局。
(8)《格莱亲》(Gretchen)。一八九九年作,石刻;据《画帖》,原大未详。歌德(Goethe)的《浮士德》(Faust)有浮士德爱格莱亲,诱与通情, 有孕;她在井边,从女友听到邻女被情人所弃,想到自己,于是向圣母供花 祷告事。这一幅所写的是这可怜的少女经过极狭的桥上,在水里幻觉的看见 自己的将来。她在剧本里,后来是将她和浮士德所生的孩子投在水里淹死, 下狱了。原石已破碎。
(9)《断头台边的舞蹈》(Tanz Um Die Guillotine)。一九○一年作,铜刻;据《画帖》,原大未详。是法国大革命时候的一种情景:断头台造起 来了,大家围着它,吼着“让我们来跳加尔玛弱儿舞罢!”(Dansons La Carmagnole!)的歌,在跳舞。不是一个,是为了同样的原因而同样的可怕 了的一群。周围的破屋,像积叠起来的困苦的峭壁,上面只见一块天。狂暴 的人堆的臂膊,恰如净罪的火焰一般,照出来的只有一个阴暗。
(10)《耕夫》(Die Pflueger)。原大 31×45cm.这就是有名的历史的 连续画《农民战争》(Bauernkrieg)的第一幅。画共七幅,作于一九○四至○八年,都是铜刻。现在据以影印的也都是原拓本。“农民战争”是近代德 国最大的社会改革运动之一,以一五二四年顷,起于南方,其时农民都在奴 隶的状态,被虐于贵族的封建的特权;玛丁·路德既提倡新教,同时也传播 了自由主义的福音,农民就觉醒起来,要求废止领主的苛例,发表宣言,还 烧教堂,攻地主,扰动及于全国。然而这时路德却反对了,以为这种破坏的 行为,大背人道,应该加以镇压,诸侯们于是放手的讨伐,恣行残酷的复仇, 到第二年,农民就都失败了,境遇更加悲惨,所以他们后来就称路德为“撒 谎博士”。这里刻划出来的是没有太阳的天空之下,两个耕夫在耕地,大约 是弟兄,他们套着绳索,拉着犁头,几乎爬着的前进,像牛马一般,令人仿佛看见他们的流汗,听到他们的喘息。后面还该有一个扶犁的妇女,那恐怕 总是他们的母亲了。
(11)《凌辱》(Vergewaltigt)。同上的第二幅,原大 35×53cm.男人 们的受苦还没有激起变乱,但农妇也遭到可耻的凌辱了;她反缚两手,躺着, 下颏向天,不见脸。死了,还是昏着呢,我们不知道。只见一路的野草都被 蹂躏,显着曾经格斗的样子,较远之处,却站着可爱的小小的葵花。
(12)《磨镰刀》(Beim Dengeln)。同上的第三幅,原大 30×30cm.这 里就出现了饱尝苦楚的女人,她的壮大粗糙的手,在用一块磨石,磨快大镰 刀的刀锋,她那小小的两眼里,是充满着极顶的憎恶和愤怒。
(13)《圆洞门里的武装》(Bewaffnung In Einem Gewo-elbe)。同上的 第四幅,原大 50×33cm.大家都在一个阴暗的圆洞门下武装了起来,从狭窄的戈谛克式阶级蜂拥而上:是一大群拼死的农民。光线愈高愈少;奇特的半 暗,阴森的人相。
(14)《反抗》(Losbruch)。同上的第五幅,原大 51×50cm.谁都在草 地上没命的向前,最先是少年,喝令的却是一个女人,从全体上洋溢着复仇 的愤怒。她浑身是力,挥手顿足,不但令人看了就生勇往直前之心,还好像 天上的云,也应声裂成片片。她的姿态,是所有名画中最有力量的女性的一个。也如《织工一揆》里一样,女性总是参加着非常的事变,而且极有力, 这也就是“这有丈夫气概的妇人”的精神。
(15)《战场》(Schlachtfeld)。同上的第六幅,原大 41×53cm.农民们打败了,他们敌不过官兵。剩在战场上的是什么呢?几乎看不清东西。只 在隐约看见尸横遍野的黑夜中,有一个妇人,用风灯照出她一只劳作到满是 筋节的手,在触动一个死尸的下巴。光线都集中在这一小块上。这,恐怕正 是她的儿子,这处所,恐怕正是她先前扶犁的地方,但现在流着的却不是汗 而是鲜血了。
(16)《俘虏》(Die Gefangenen)。同上的第七幅,原大 33×42cm.画里是被捕的孑遗,有赤脚的,有穿木鞋的,都是强有力的汉子,但竟也有儿 童,个个反缚两手,禁在绳圈里。他们的运命,是可想而知的了,但各人的 神气,有已绝望的,有还是倔强或愤怒的,也有自在沉思的,却不见有什么 萎靡或屈服。
(17)《失业》(Arbeitslosigkeit)。一九○九年作,铜刻;据《画帖》,原大 44×54cm.他现在闲空了,坐在她的床边,思索着——然而什么法子也 想不出。那母亲和睡着的孩子们的模样,很美妙而崇高,为作者的作品中所 罕见。
(18)《妇人为死亡所捕获》(Frau Vom Tod Gepackt),亦名《死和女 人》(Tod Und Weib)。一九一○年作,铜刻;据《画帖》,原大未详。“死” 从她本身的阴影中出现,由背后来袭击她,将她缠住,反剪了;剩下弱小的 孩子,无法叫回他自己的慈爱的母亲。一转眼间,对面就是两界。“死”是 世界上最出众的拳师,死亡是现社会最动人的悲剧,而这妇人则是全作品中 最伟大的一人。
(19)《母与子》(Mutter Und Kind)。制作年代未详,铜刻;据《画帖》, 原大 19×13cm.在《凯绥·珂勒惠支作品集》中所见的百八十二幅中,可指 为快乐的不过四五幅,这就是其一。亚斐那留斯以为从特地描写着孩子的呆气的侧脸,用光亮衬托出来之处,颇令人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20)《面包!》(Brot!)。石刻,制作年代未详,想当在欧洲大战之 后;据原拓本,原大 30×28cm.饥饿的孩子的急切的索食,是最碎裂了做母亲的心的。这里是孩子们徒然张着悲哀,而热烈地希望着的眼,母亲却只能弯了无力的腰。她的肩膀耸了起来,是在背人饮泣。她背着人,因为肯帮助的和她一样的无力,而有力的是横竖不肯帮助的。她也不愿意给孩子们看见这是剩在她这里的仅有的慈爱。

(21)《德国的孩子们饿着!》(Deutschlands Kinder Hu-ngern!)。 石刻,制作年代未详,想当在欧洲大战之后;据原拓本,原大 43×29cm.他 们都擎着空碗向人,瘦削的脸上的圆睁的眼睛里,炎炎的燃着如火的热望。 谁伸出手来呢?这里无从知道。这原是横幅,一面写着现在作为标题的一句, 大约是当时募捐的揭帖。后来印行的,却只存了图画。作者还有一幅石刻, 题为《决不再战!》(Nie Wieder Krieg!),是略早的石刻,可惜不能搜 得;而那时的孩子,存留至今的,则已都成了二十以上的青年,可又将被驱 作兵火的粮食了。
——鲁迅《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