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写《源氏物语》的那个人。作者以不无得意的口吻引用“主上”的话,就是:“这一位是有才学之人”。她自幼熟悉汉文,遍读中国典籍,对白居易十分推崇。在古代日本女子散文中,从笔致的婉转多趣,从极为独特的表达能力上看,的确少有出其右者。许多论者将其与同时代的清少纳言并提,但现在看来,不说她那部高超的物语,仅有这部散文也显示了技高一筹。
极有趣的是,作者在这部随笔中也涉及到清少纳言。“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多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地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这就是她对清少纳言的私议。她还说过更为刻薄的话:“像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也只能是越来越坏。”
她评价当时的女才子们,用语都是极可议论的,写到和泉式部:“曾与我交往过情趣高雅的书信。可是她也有让我难以尊重的一面。”“在古歌的知识和作歌的理论方面,她还不够真正的咏歌人的资格。”说另一位擅长和歌的夫人:“和歌并不是特别的出色。”
紫式部对于他人的预言是没有错的。但清少纳言晚年的寂寥和凄惨,不是因为其最终“被看出了破绽”,更不是因为“到处乱写汉字”,而是因为政治争斗:侍奉的主人政治上的失意。紫式部的结局也并不比清少纳言好到哪里。
多么可悲的才女之心。
紫式部的妙笔真是以一当十。她有赏读至美的情怀,有特别的玩味能力,多情而更会用情。她能从年长的道长(皇后的父亲)身上看出一种美,从小皇子的乳娘身上发现“这是一位很柔顺的美人儿”。她写中宫皇后在小皇子出生前几天的样子:“仪态娴雅,掩饰着临产前的诸多不适,故作安详”,写她产后:“休息中的中宫妃面庞清瘦,带着些许疲劳,还看不出被尊为国母的尊严。比往日更加柔弱的美貌又年轻又惹人爱怜。”“中宫妃美丽的肌肤娇嫩欲滴,飘柔的长发在休息时绾了上去,更增添了她的魅人姿色。”
值得一说的是她对于同是宫内服侍者的女官们的欣赏之情。当年群女会聚于皇后身边,必是同性的寂寥和赏识,并结有深深的友谊。她这样观察一个叫宰相君的女官的午睡:“头枕在砚台盒上,脸藏在衣袖下面,露出的额头柔美可爱,就像画上的公主一样。”一位叫大纳言君的宫女“是一位娇小的姝丽。白白美美,丰腴可爱……长长的秀发拖曳到地,比她自己的身长还要多出三寸。浓密的黑发滑落在衣裙上,美丽得天下无人可比。”写女官小少将君:“有一股说不清的优雅风情。娇弱之状恰如早春二月里的垂柳嫩枝。”女官大小辅“身材小巧,面容有当世之风”“眉目生得紧凑,怎么看都是一位美人儿”。
最有意思的当是她与道长大人(皇后父亲)的交往。这位大人身居尊位,有闲而有趣,其多情可爱之态跃然纸上。比如作者写道:她正和一个宫女说话时,道长大人从外面进来,她就赶紧藏了,结果被大人捉住了袖子,老人非让她作一首歌才饶她。她作了,老人也作了一首。另一次写这位老人在女儿(皇后)那里看到了一部《源氏物语》,因当时正巧就在梅树下,于是就写了一首歌给作者:“枝上青梅酸,诱人折枝繁,才女若青梅,酸色有人攀。”她看了马上回了一首:“青梅无人折,怎知味若何,未见来攀者,谁人誉酸色。”这一老一少的对答多么有情趣、有意味。更妙的是下边一节紧接着记叙:她夜里正睡时有人敲门,因害怕,没有开门,一直不出声地呆到天明,早上却有人送来这样一首歌:“昨夜秧鸡啼,暗中声声急,泪敲真木门,心焦胜秧鸡。”她立刻写了一首返回:“昨夜秧鸡啼,敲门非秧鸡,若迎门外客,后悔来不及。”
我们于是猜测作者没有明言的敲门者。那必是一位可爱的、多情的、想必是年纪已经不少的男人了。作者曾经在敲门之事发生不久这样写了皇上的岳父:“道长大人醉步出来……大人醺态可掬,脸色更加红润,灯火下映出的身姿光彩照人。好一位漂亮的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