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傅红雪是个可怜人。他活着是为了报仇,但到头来父亲不是自己的父亲,仇不是自己的仇。只为他人做了嫁衣。
为了报仇,他离开了翠浓。因为他觉得他不应该有爱,只应有恨。爱会使他对“生”产生眷恋;爱会使他有弱点握于仇人之手。他不习惯有爱,不懂得表达爱,更不敢接受爱。
他第一次遇见翠浓时看不到翠浓的样子。翠浓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子,他很紧张。看得出他的手在发抖,颤抖的手紧紧的握住了黑刀。从后面可以看出,每当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的握紧那把黑刀。因为那是他解决仇恨的工具,而仇恨是他生存的意义所在。握紧了黑刀就等于保护了自己。他是一个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人。
他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外表的冷漠是他用来掩饰自己内心孤独又脆弱的工具。当翠浓正式与他见了面并跟他回小屋时,他只是一个劲的往前走,一直走到床前,把他残废的腿放到床上,闭上了双眼。此时他的心是狂乱的。他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个女子,这个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子;这个他幻想了无数次容貌为何的女子;这个无数次在客栈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她不仅是样子长得不错,还是边城很多男子仰慕的女人。傅红雪不知道该怎样应对生命中突然出现的这样的一个女子,于是他选择了沉默。他是那种害怕被拒绝,于是先拒绝别人的人。
他害怕被拒绝,因此当翠浓因为受不了被漠视而不再等他时,他失去了自我,开始自我放逐。这里我一直在想,他的自我放逐有没有自我惩罚的意味在里面。惩罚自己爱上了翠浓这个女人,惩罚自己爱得那么深。他失去翠浓感到的痛苦到底是如叶开所说,因为被自己看不起的女人抛弃而愤恨,还是因为失去挚爱而后悔。真是难以揣测,但我宁愿相信是两者皆有。
如果说前面傅红雪对翠浓是两者皆有的话,当翠浓回到他身边并说了一番使他恢复信心的话之后,我相信傅红雪对翠浓就只剩下爱了。
因为爱她,所以离开她。因为爱她,怕当翠浓再次离开他时无法承受那种椎心之痛,他选择先离开翠浓。他这一生只有一个目标:报仇!如果就这样被爱击到的话,他生存的意义就荡然无存。怕被拒绝只有先拒绝。
那天晚上他对翠浓说,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要永远在一起。翠浓说,你变了。
是啊!傅红雪是变了,变成一个懂得爱,懂得表达爱的人。但他没变的是那颗脆弱的心。他终于还是抛弃了翠浓,带走了翠浓的一只珠花。他没有骗翠浓,在那一夜后,他已经把他的心交给了翠浓。在他心里他希望那一刻就是永远,只要他那时走了,翠浓就是爱他的。他们的心就会永远在一起。他决定用一生来爱这个女人,只是选择了一种懦弱的方式。
珍惜眼前人,这句话永远不过时。傅红雪终于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了代价。只是这个代价是他最终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悲剧人物。他的出生是悲剧,是无法选择的,他注定要走上替人复仇的道路。但之后的道路是他自己选的。翠浓活着,至少在他失去复仇这个生存意义后还有一个人等他,安慰他。翠浓死了,他除了仇恨什么也没有了。幸与不幸,在翠浓死后一切就成了定数......
我在想,就算这里翠浓没有死,只要傅红雪的恩怨没有了结,有一天他还是会离开翠浓的。哪怕他多爱翠浓,多想和翠浓在一起。但复仇的心永远不可能允许他这么做。一天没有报完仇,他一样会选择逃避爱。这样说来,翠浓终有一天还是会为了爱他而死去。
傅红雪,可怜的人啊!他的悲剧是仇恨引起的,也是他自己选择的,却是他性格决定的。
一副骄傲的面孔下隐藏着一颗脆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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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场: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连夕阳照进来,都变成一种不吉祥的灰黑色。
…… ……
一个黑衣少年动也不动的跪在她身后,仿佛亘古以来就已陪着她跪在这里。”
——《边城浪子》
二、面对着人性这把双刃剑,古龙迫切需要在他的武侠世界中创造一个迥异于李寻欢的人物。
而这个人,就是傅红雪。他是比《边城浪子》中成熟了十岁的傅红雪。
初次见到这个名字(符号),我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已故诗人海子的一句诗:血以后是黑暗,比血更红的是黑暗。在我有限的理解中,海子的这句诗充满了剧烈的张力,在一片血红的黑暗中,世间万物已经濒临疯狂。而傅红雪的人生,岂非也一开始就具有了这种矛盾的张力?在这种张力中,纠缠着爱与死、希望与绝望、光明与黑暗。
相比于李寻欢的飞刀,傅红雪的刀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从一开始就将人与事逼向绝境。“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征的就是死亡!”手苍白、刀漆黑,而这苍白与漆黑,岂非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而死亡,岂非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更可怕的是,傅红雪即刀本身。或者说,刀就是傅红雪的生命。换言之,死亡即是傅红雪的生命。这是怎样一种悖谬和荒诞?处在这样一种悖谬与荒诞中的傅红雪,究竟该走向何方?
从一出生始,伴随着傅红雪的,就只有孤独和黑暗。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为了复仇的人生。所以他的童年没有欢乐只有悲伤,所以他的回忆没有光明只有黑暗。当别的孩子们在池塘里打滚、在草地上翻跟斗、追逐草莓与蝴蝶的时候,他却永远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拔刀。就在这样的循环往复的拔刀中,他的技艺日见精湛,而他的心,却也渐如荒漠般枯燥了。
在傅红雪人生的头十七个年头中,“复仇”始终是他的生命信念,支撑着他所有的梦与人生。他从未怀疑这一信念的“合理性”。血和汗一滴滴渗入傅红雪脚下的土地,他仿佛已经看见了人生的诗意和辉煌。
然而,人生是偶然的。如一列正在疾行的列车,随时都有出轨的可能。而傅红雪的生命列车就在他即将接近终点的时候出轨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是那家人的后代,那所谓的“仇人”根本不是他的仇人。他只是一个孤儿,被人训练为复仇的工具。他与复仇根本无关,这一严峻的事实,直接摧毁了他复仇的基础,从而也摧毁了他的整个生存根基。
信念之光一旦熄灭,傅红雪的人生顿时遁入一片虚无。
傅红雪如何度过从十七岁到三十七岁之间漫漫的二十年,古龙在小说中没有交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活下来了,并且为此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与虚无的战斗,一定进行的够激烈,够残酷。而在他隐姓埋名的二十年间,他在江湖中却声名远播。再度出场的时候,他早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刀客。所谓“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但傅红雪怎么可能真正作到独一无二呢?春天,十个傅红雪复活。如果天上有一个傅红雪,那么,相对应的,在地下也必定有一个。甚至人间亦有一个。而在天上与人间,人间与地下的广袤地带,更是无数傅红雪诞生的温床。面对如此玄而又玄的命题,我不想过多纠缠。我只想指出,有一个健康的傅红雪,还有一个病态的傅红雪。
傅红雪有病。我常常称他为“孤独的残废”。他不仅跛足,而且患有先天的羊癫疯。后者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他心性上的残缺和人格上的变态。当羊癫疯发作的时候,他满地打滚,口吐白沫,身体因痛苦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如野兽临死般的低吼。在这种时候,他甚至不如路边的一只野狗。而又有谁知道他是天下无双的刀客?
身体上的双重残疾是傅红雪的一个致命缺陷。他无法选择他的自然性。这也就注定了他悲剧性的存在。他因发病而带来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晓。因为,身体是仅仅属于他自己的。他无法选择,亦无法逃避。
傅红雪无时无刻不在反抗黑暗。无论是隐姓埋名还是重入江湖。要想摧毁那来自身体内部和外部环境的黑暗,他必须重新找到自己的信仰之光。
当傅红雪遇见燕南飞、明月心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对江湖中血和暴力的反抗也许可以帮助他走出虚无,实现灵魂的救赎。
他投入了。投入到江湖的血雨腥风中。他死死盯着那个以公子羽为象征的血和暴力,奋然前行。即使因此而制造出更多的血和暴力,他亦觉得合理。在傅红雪此时的逻辑里,目的的正义是可以保障手段的正义的。
然而(又是然而),命运再次和傅红雪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古龙是残酷的,也是幽默的。我的心抽紧,想着傅红雪不再发笑的日子。傅红雪又一次错了,他自始自终生活在一种真实的谎言中“——当你全心全意去对待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却出卖了你,这种痛苦有谁能想象。”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傅红雪除了像条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还能做什么?一切他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就让他疯狂。
再发病的时候,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在他的身上疯狂的抽打,在一阵阵疼痛与痛苦中,他仿佛看见了天上地下的群魔在冲他狞笑,而那群魔的嘴脸与他自己又是何其相似。
信念之光再度熄灭,傅红雪再度陷入虚无之境。这一次,他还能挺的过去吗?在灯火暗淡的地方迎接他的,难道竟已真的是死亡?
古龙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活着本身即是对死亡的战胜。而傅红雪之所以能想到这一点,却是有赖于一个女人的帮助。尽管那只是一个妓女,但却给了傅红雪生命中最灿烂的阳光。而傅红雪的内心,在这阳光的照耀下,也渐渐湿润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生命的本质正在于不断的奋斗,他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折磨中找到了生命的真谛。自我和别人给他的打击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越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他终于挣脱了自己给自己设置的藩篱,走向光明。
只要心地光明,又何惧黑暗?
傅红雪与公子羽的决战孰胜孰败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很有意思:
“你什么都有,只少了一样。”
“哦?”
“你已没有了生趣。”
当傅红雪意识到生命的生趣的时候,那么他从不幸与苦难中走向爱与正义与希望也就显得那么自然而然了。当幸福像一朵鲜花般在傅红雪和他的女人的眼中开放时,他也终于明白了人活着只是为了心境的安静与快乐,人活着正如草木的生长一般宁静而自足。
当然,这篇小说的收尾是明显显得有些仓促的。傅红雪的转变也多少让人感到有些突兀。我不知道是不是古龙在写到后面心力衰竭的原因。但是我觉得,古龙为傅红雪选择的结局是符合人性的内在肌理的。而古龙在人性的追问上,终于突破了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