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四川文学奖等。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成都。
罗伟章主要作品年表
长篇小说
《饥饿百年》:《小说界》2004年8月长篇小说专号。
《寻找桑妮》:《小说月报·原创版》2006年8月长篇小说专号。
《在远处燃烧》:《江南》2007年第1期。
《不必惊讶》: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2007年3月出版。
中篇小说
《姐姐的爱情》:《青年文学》2003年第6期。
《生活的门》:《当代》2003年8月中篇小说专号。
《我的同学陈少左》:《青年文学》2004年第1期。《小说选刊》2004年第3期转载。
《我们的成长》:《人民文学》2004年第7期 。《中篇小说月报》2004年第8期、《小说选刊》2004年第9期、《小说精选》2004年第9期、《中篇小说选刊》2004年第5期等转载,多家报纸连载;收入由《小说选刊》编选、漓江出版社出版的《2004中国中篇小说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21世纪年选系列·2004中篇小说》,进入2004年下半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故乡在远方》:《长城》2004年第5期。《中篇小说选刊》2005年第1期转载。
《我们的路》:《长城》2005年第3期。《作品与争鸣》2005年第11期、《小说选刊》2006年第1期转载,被《文艺报》、《文学报》列入专家推介榜,《光明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多家媒体评介,入选取中国小说学会2005年度全国小说排行榜。
《夏天过后是秋天》:《清明》2005年第3期。收入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新写实小说系列”丛书,改标题为《代价》。
《谁在喧哗》:《芙蓉》2005年第4期。
《大嫂谣》:《人民文学》2005年第11期。《中篇小说月报》2005年第12期、《小说选萃》2006第1期转载,多家报纸连载;《南方文坛》、《当代文坛》、《光明日报》等多家报刊评介,被称为“底层叙事”的力作;入选北京大学编辑出版的《北大年选·2005小说卷》,进入2005年度下半年全国小说排行榜。
《狗的一九三二》:《十月》2006年第1期。《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2期转载,《文艺报》等评介,称这部小说“全篇始终在奇异的想象中展开”。
《水往高处流》:《清明》2006年第1期。《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第2期转载,收入“2006年度中国优秀中篇小说选”。
《心脏石》:《长城》2006年第1期。《文艺报》等评介,称该小说“现实的眼光,批判现实主义的写作立场,都让小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严”。
《变脸》:《人民文学》2006年第3期。《小说月报》2006年第5期、《小说精选》2006年第5期、《中篇小说选刊》增刊、《小说月刊·选刊版》转载;《文艺报》等发表评论。
《我们能够拯救谁》:《江南》2006年第2期。《小说选刊》第4期、《小说月报》第6期转载,《小说选刊》发表评论《无奈中的挣扎与坚忍》,认为该小说在表现知识分子方面,找到了“第三种方法”。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6年度全国小说排行榜。
《世界上的三种人》:《中国作家》2006年第4期,《小说选刊》2006年第5期、《小说月报》2006年中篇小说专号转载。《小说选刊》发表评论,认为“这是一部久违了的好小说”,“触及了当代人文伦理的敏感处,对当代人的生活有重要的反思、反省和启示意义”。
《水》:《上海文学》2006年第5期,《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7期转载,《文艺报》等多家媒体发表评论,认为“小说以缜密的叙述演绎了人性的残酷与阴暗”。
《舌尖上的花朵》:《青年作家》2006年第6期。该刊评论认为,这部小说“体现了作家对人性深刻的洞悉,安静、从容不迫的叙述,让我们找到久违的亲近大地、天空和自然的方向,让小说有了更高的品质和视野”。
《路上》:《红岩》2006年第4期。
《奸细》:《人民文学》2006年第9期。《小说选刊》2006年第10期、《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10期、《中华文学选刊》2006年第10期、《小说月报》2006年第11期、《小说精选》2006年第11期转载,多家报纸连载。
《明天去巴黎》:《现代小说》2006年立秋卷。《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第6期、《上海小说》2007年第2期转载。
《潜伏期》:《十月》2006年第6期。
《漂白》:《清明》2007年第1期。《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5期转载。
《最后一课》:《当代》2007年第2期。《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4期、《小说月报》2007年第5期、《作品与争鸣》2007年第5期转载。
《红瓦房》:《北京文学》2007年第3期。《中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3期转载。
另在《天涯》等发表短篇小说和散文随笔多篇,其中短篇小说《独腿人生》收入《中学语文实验教材》。
小说集
《我们的成长》:作家出版社2007年4月出版。
《奸细》: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2007年3月出版。
获奖情况
《我们的成长》:获2004-2005年度中篇小说选刊奖。
《奸细》:获2006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
《我们的路》:获2003-2006年度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
《大嫂谣》:获第五届四川省文学奖;第十届巴金文学院小说奖。
近年来,罗伟章的小说频频在全国重要文学刊物上发表,许多小说占据大刊头条,而且多被转载并收入各类选本,仅去年,他就先后获得中篇小说选刊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多种奖项,并被有关专家称为“在近年活跃的同辈当中,分量最重、最突出、最值得关注的作家之一”。
罗伟章最受关注的小说《我们的路》、《大嫂谣》等写的都是底层生活,因而在人们的言说中,他有了一个特别醒目的身份:“底层作家”。也似乎只有作为“底层写作”的“主力作家”的命名,我们才能在众多的青年作家中轻松找到罗伟章的身影。然而,罗伟章坦言自己并不接受这样的文学命名。他说:文学只有好坏之分,与题材、地域、流派等等无关,文学没有边界。而且他对“作家”这个称呼表示警惕,显然他更喜欢“写作者”这个词。“‘作家’给人一种功成名就的印象,‘写作者’却是在行动,而所谓作家也无非是为人的心灵找到一条通向自由的路径。”
“大多数走上文学道路的人,生命里都留有一块伤疤,你不得不面对它,当你把它倾吐出来形成文字,就是一种表达。”
在给一位朋友的小说集所做的序言中,罗伟章写道:大多数走上文学道路的人,生命里都留有一块伤疤,这块疤别人看不见,甚至写作者自己也看不见,但它活着,它不断提醒你去舔食初始的疼痛,不断挑战你的尊严。你不能不管它,你得面对它,当你倾吐出来,形成文字,就是表达。对罗伟章而言,这块伤疤或许就是记忆中童年经受的饥饿和苦难。
罗伟章老家在四川省东北部,那里勉强属大巴山系,土黄天青,出石头和荒草,不大出庄稼,更不生钱。在他很小的时候,那里发生过一场天灾,庄稼最需要雨水的时节,却是七十三天滴雨不下,害得方圆数百里颗粒无收。这段饥饿的日子,在罗伟章的生命中留下了无可磨灭的印记。他说:“许多人都在赞美蓝天,但我看到蓝天,就会想起那段日子,就有饥饿的感觉,分明刚刚吃饱了饭,这时候又饿了,厉害的时候还饿得肚子痛。饥饿对人的打击相当大,它展现出的力量,超过了革命和战争。”
对他打击最大的还是母亲过早地去世。罗伟章回忆说:我母亲得病的起因仅仅是感冒,她不愿意花一分钱弄药,还像男人那样挣工分,结果病越拖越沉,终于很快就起不来了。母亲去世那年我六岁,正是往母亲怀里扑的年龄。而那时我的妹妹,只有两个月大!妹妹吃不到母亲的奶,闻不到母亲的体味儿,醒来就哭,哭累了就睡,父亲抱着她去村里寻奶吃,那些正奶孩子的妇人,乳房瘪瘪的,自己的孩子也吊不住,哪有多余。她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至今想起来是个奇迹。现在,妹妹也是过三十的人了,而且是个高个子,可我每次看到她,都听到一个婴儿微弱的哭声。
苦难的童年生活对罗伟章的小说创作起着决定性的影响。谈到所谓“底层写作”的缘起,罗伟章说:“我过着那样的童年,看到的是那样的人生,不写那些该我写的,你叫我写啥呢?现在,我的亲人和村里的绝大部分年轻男女,都到外地打工去了,他们的故事我经常听到,他们的感情我能够理解,不仅仅是理解,还感同身受,很自然地就会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将其表达出来。”落实到具体的文本上,不说他那些主要写“底层生活”的小说,即使中篇《奸细》、长篇《寻找桑妮》、《在远处燃烧》这些看似与“底层写作”有距离的小说,在罗伟章看来,其中对世界的缺乏安全感,对价值判断的疑惑,都很显然还是受着童年记忆的影响。
“小说是要表达某种意义的,而这种意义,不是某一个人也不是某几个人的意义,而是能够引起共鸣的意义。”
有评论家说,罗伟章的小说总是轻轻地打开一扇门,读者只要进了这扇门,就会发现,里面是一个越来越深广的世界,从对现象的考察,深入到对价值疑难的剖析以及对灵魂的追问;罗伟章总是在沉着的叙述中,从容不迫地展示出引人深思的艺术说服力。尽管我们有理由认为,近些年来,不少作家无意也无力对社会、时代做出发言,甘心于自我玩味的历史叙述、风花雪月的私性写作中编织自己的文学版图。不过就“底层生活”的书写而言,它作为一种文学表达始终存在,打工文学的兴盛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但罗伟章在众多“底层生活”的写作者中脱颖而出,却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的谜底或许就在于他不仅仅是为底层而写底层,他的笔触抵达了更深远的境界。
比如饥饿、苦难,可以说是“底层写作”中很难绕开去的文学命题,有了苦难的童年记忆,罗伟章似乎更有资格在自己的小说中对此做出有力的反映,而事实上他却表现得非常谨慎,他无意于为“底层”代言,他相信文学创作是个体心灵的回声,只写自己眼睛里和心灵中的世界。罗伟章说:我们需要不时回到自己的内心,想一想我们走过的路,想一想时间的问题,生命的问题,死亡的问题,宇宙的问题,再想一想这个大地上的事情,也就是跳出自己,想一想你的近邻,想一想远方的人们,想一想正在迁徙途中的野马、正在消失的森林和灭绝的物种,好好想吧,想出味道来了,你再问问自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样的思索,在他的众多小说中都得到了清晰的、富有力量的表达。罗伟章在小说中把对底层的关照上升到某个高度,由是读了他的小说总能让读者产生一种久违的崇高和厚重的感觉。
在长篇《饥饿百年》的后记中,罗伟章引用瓦尔特·惠特曼的话说:“那种插科打诨和表面虚饰,即使搞一百万年也不会奏效。”这意味着他的文学观是“向外”的,他强调小说是要表达某种意义的,而这种意义,不是某一个人也不是某几个人的意义,而是能够引起共鸣的意义。人类走过了这么多万年,生存状态变了,生活方式变了,而人类的同情、悲悯、牺牲精神等等真情实感,却是亘古不变的。罗伟章就希望自己既要写出变化的东西,更要写出不变的东西。
“所谓‘底层写作’,其实彰显的是一种眼光,一种角度,一种情感和思想的方向。对于写作者而言,在任何条件下,保持心灵的真诚才是最主要的。”
罗伟章的出现似乎为“底层写作”找到了一条好的路径,文学界为此感到惊喜,不过也有评论家对此表示了质疑。在《放弃耐心的写作》一文中,评论家邵燕君就以罗伟章去年发表在《人民文学》第3期头条的短篇《变脸》为例,对罗伟章的写作技巧提出了委婉的批评,进而引申出“底层写作”如何在文学之路上走得更长更远的命题。罗伟章对此表示坦然。他说:不管是什么主义,什么流派,具体到文本,都免不了有一个文学品质的考量,他的某些小说,也确实存在一个不够空灵的问题。“在那里看到的是腿,看不到的是翅膀,至少是翅膀不够坚强,这样,拥有了大地,就可能失去天空。而失去了天空的小说,就够不上现实主义的格。”
对眼下正在讨论的“底层写作”,罗伟章表示自己感到困惑。他说,在所谓“底层写作”中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有些人认为,似乎写了底层人生,就是立场站对了,另一些人认为,你立场虽然站对了,却丧失了艺术立场。“这当中让人不可解的地方有两点:其一,立场应该是在写作者一边,而不是在被写者一边,写底层与站对立场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联系呢?其二,写了底层,怎么又必然地丧失了艺术立场呢?”
作为一个倾心“底层写作”的作家,似乎免不了受到在物质上“脱离”了底层生活以后,如何与底层继续真诚沟通的追问。罗伟章说:所谓“底层写作”,彰显的是一种眼光,一种角度,一种情感和思想的方向。写“底层”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是底层中的一员,或许物质上越朴实,越简单,越能保持住精神的稳定。但对于写作者而言,在任何条件下,保持心灵的真诚才是最主要的。
赞赏也罢,批评也罢,对罗伟章而言,他似乎从来就没在意过别人怎么评价他,对文学理想的忠诚,使他深知自己的使命,他柔和谦逊的外表底下,有一颗倔强的心。这颗心放得很远,不设边界。说到将来在写作上的打算,罗伟章淡然地说:当然还是写,至于写些什么,还是等写出来之后再说吧。
罗伟章访谈录
□ 李永康
罗伟章简介:1967年生于四川宣汉,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成都。先后做教师、编辑、记者、自由撰稿人。出版有政论《北京关注下岗》、艺术论著《毕加索》(与刘华合著)、《跨世纪对话》(与张育人等合著)、长篇小说《妻子与情人》、《怀念爱情》、《指向死亡的宝藏》等五部。近两年主要从事中短篇小说及小小说创作,在《天涯》、《当代》、《青年文学》、《长城》、《芙蓉》、《百花园》等国内十余家刊物发表作品。
李永康(以下简称李):罗伟章先生,尽管在读者的眼中,你发表的长、中、短篇小说的数量(仅指篇目)比小小说的数量多,甚至影响更大一点,但我这次采访你的话题还是要局限在小小说的范围内,这有点削足适履的做作,对你不公平,可也没办法,因为我有私心——偏爱小小说;另外,我的报纸读者也大多是小小说爱好者。
我最想知道的两个问题是:你是怎样想到写小小说的?你写第一篇小小说之前系统研读过类似的作品吗?
罗伟章(以下简称罗):首先说明,我的创作还谈不上什么影响,从事写作的人那么多,而且高手如林,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无法与他们相比。
至于为什么写小小说,我没刻意去想。写成啥样是根据素材来定的,这个东西只能写成小小说,就不把它弄成短篇。勉强打个比方:如果小小说是一粒石子,扔过去伤不了人,却能给人痛感;如果把这粒石子用一团棉絮包起来,连给人痛感的力量也消解了。其中的道理大家都懂。虽然懂,但很多人还是愿意在石子外包上棉絮,比如我那篇《拾荒者》的小小说被《文艺报》转载后,一个作家朋友看到了,提醒我说,以这些情节为线索,再加些人物进去,就可以弄成中篇甚至长篇。我知道这是一片好心,但不会这么做。对多数创作者来说,“数字”不仅成为诱惑,甚至成为标准,然而数字本身不能带来荣光。艺术需要直达生活的本质,需要挤奶而不是发水;“发水”给创作带来的最大伤害,是把那一点有意思的东西淹没和稀释了。很多人之所以能够终生从事创作,就因为觉得“有意思”,从大处说,只有诚实的劳动和诚实地给予才有意思,“发水”只是敷衍,不会有意思。认真一辈子难,敷衍一辈子也不会轻松。
我至今没有系统地研读过小小说,但读到一篇有力度的小小说总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许多人都向往并追求“精悍”这种人类最高级的思维,我也是。
李:应该说你是幸运的,高中毕业考大学,大学毕业很顺利地走上了工作岗位,有了固定的职业和不菲的收入,让很多人羡慕。突然间,你却自己打碎了这个“铁”饭碗,举家迁居,远离故土,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过起了“隐居”的生活,这让人大惑不解。你能谈谈离职的原因吗?
罗:这问题以前也被人问起过,我的回答是:对文学的热爱,是惟一的原因,所有的原因。当然在单位上也能搞创作,现在写得很好的那批人,很多都是业余作家,但我以前在一家报社,又负点儿小责,类同于部队上当连长的情形,在某个范围内你是头儿,但凡事又必须冲在前面,这占据了我的白天,有聊和无聊的应酬又占据了我的夜晚,我没法写作。我多次想调到宽松一些的单位,但均告失败。如此,留给我的只有一条路。你看我已是三十大几的人,再不拿出点手段,我就白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其他一切道路对你都是宿命的道路,如果我不认真写点东西就老,就死,我就只是在舔生活的盘子。这样说好像我在文学上有多大的志向,其实不是。人生只有一次,从人道的角度讲,只要不违法乱纪,不妨害他人,每个人都该做自己想做的事。当然,你脱离了别人为你规定好的轨道,其艰辛就自不待言,但既然选择了,就必须有勇气付出代价。世间的每一种选择都需要付出代价。
李:你是怎样中文学的“毒”的?文学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还有,你写的东西又会给读者什么帮助?
罗:我想,大多数中文学之“毒”的人,都因为事先喝了苦水,生活逼使他把苦水吐出来,形成文字,就是表达。我六岁就死了母亲,母亲没死几天,别人就拆了我家的房子,说地基是他祖上的。那时候我妹只有两三个月大,虽然乡亲们把本就不充足的奶水喂她一点,但毕竟吃不饱,而且嗅不到母亲的气息,醒来就哭,哭累了就睡。那种哭声至今还常常刺痛我的神经。母亲是个能干人,她去世前,父亲里外不管,她这一走,所有的担子都扔给了父亲。父亲领着一家人,把日子一步一步地扛。那时候农民的主要任务是保命,一般不太重视读书,但父亲硬是让我念了大学,为给我借钱,父亲神思恍惚,曾三次摔下数丈高的悬崖,虽都幸免于难,但每次都在床上呻吟一二月之久。父亲的勤劳、执著和坚韧,是我一生的榜样。活到现在,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是念初中的时候——厨房一个认识我的师傅见我终年吃不上肉,便偷偷把一份烧白扣进了我碗里,我舍不得吃,把肉刨出来锁进木箱,要给父亲带回去;那是春末的一个星期三,我们要星期天才能回家,肉身上长了很深的白毛,父亲用开水把白毛洗去,流着眼泪,一绺一绺地撕下来,分给我的兄弟姐妹们吃。
文学给我带来的,是让我知道一个人要明白地活,所谓明白,就是知道自己是谁,再就是福克纳说的,要有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等等人类永恒的真情实感,归纳起来就是爱。我的作品能给读者什么帮助,我不敢说。
李:有一次,大概是在你家里同你聊天的时候,听你说过,你上大学的时候曾将但丁的《神曲》倒背如流,至今也有“黎明前的阅读”习惯。也就是说,在阅读方面你是深有体会并下过一番苦功夫的,那阅读的乐趣又在哪里?你都喜欢读哪些书?
罗:《神曲》也不是都能背,只限于其中的《炼狱》篇。阅读给我的乐趣超过任何东西,包括写作。我一直认为,人类的智慧跟科学不一样,它不随时间的推进而发展,许许多多美好深邃的思想,埋藏在历史的河流里,许许多多“每日都面对永恒”(海明威语)的著作家,在时间的深处孤独地吟哦。通过阅读,我认识了那些思想,成了书的朋友,也成了著作家的朋友。你问我喜欢读哪些书,我就喜欢读那些能够成为我朋友的书,它的基本格调不是斗争的,而是宽爱的抑或忧伤的,是与万事万物荣辱与共的;其中最高级的部分,是能引领我走向自然,回到童年。
李:读到你发在《江南》杂志的随笔《黎明前的阅读》时,我对你的思考不是很在意,却对以下的这段话兴味颇浓:“通常情况下,我不喜欢那些以著书数量来衡量自己成就的人,当然也不大读那些人写的书。每当我看见有人把自己写的书摆在最显著的一角,有人去他家(不管这人是谁),就拉着客人站在书前炫耀一番,客人临走前签名送上一册甚至几册(不管客人要不要),我的心情就很不好。”这让我也很不好受:我也曾经自费印过两本书,也是不管别人喜不喜欢(有些是朋友索要)就赠了出去。当然结果是:别人(包括朋友)也不会轻易把时间花在这些书上,尤其不能在“黎明前阅读”,浪费了时间和资源。难怪你要呼吁《抢救对季节的感觉》。浪费资源等于破坏大自然,破坏大自然等于扼杀生命。这种现象在快餐文化和通俗文学里面比较严重,小小说界也出现了苗头:以创作数量(多是自我抄袭)和纸本印刷册数取胜,真正的精品微乎其微。
罗:哪怕才华丰沛得如大江大河的作家,精品也不容易产生,但对精品的渴望却应该成为一个好作家必备的精神素质,这种素质最可宝贵的地方在于“不妥协”。我上文所说的那类人,与这种素质刚好相反,不仅向世俗妥协,还向自己的无能妥协。向自己的无能妥协的极端形式,就是凡出己手,便字字珠玑。我认识一个作家,出了一部可以说很不好的长篇,请朋友写评论,那评论员说:该书展示了《悲惨世界》一样壮阔的生活图景。见报之后,作家大发雷霆,并跟那写评论的朋友绝交,原因是他的小说是独创,不应该和《悲惨世界》扯到一块儿。我认为人活到这份上,也就够凄惨的了。我的所指是这类人。说到你,事实上,我找你要书不下三次,可惜你就是不给我。
你说的小小说界出现的苗头,一点不假,全国每年出产小小说数万篇,但真正有质量的太少,除了自我抄袭,还模糊文体;许多以小小说标榜的其实是小品。这个问题,我曾向你提起过的河北作家杨金平多次在电话上跟我讨论过。小小说的中心词是小说,这一点把握不住,小小说就不可能成为与长、中、短篇并列的小说品种。那种买一回菜就写一篇小小说、跟办公室的同事聊几句天就写一篇小小说的弄法(发现了特殊的意义除外),展示给人的不是小小说的繁荣,而是小小说的廉价;其直接后果是戕害这种本来就不成熟的文体。
李:你和你夫人现在是靠写作生活——也算得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以自由写作者为职业的特殊家庭(毫无其他收入)。有没有生存的紧迫感和压力?有没有计划每天必须写多少字?
罗:生存的紧迫感无时不在,有时我正写到兴头上,突然想到马上有一笔什么开销或者可能的开销,就停下手,垂下头,半个小时一动不动。但老实说,这并没从根本上动摇我们内心的安宁。我觉得定居法国的越南僧人一行禅师有一句话说得好:“我们的力量来自我们的安祥,内心深处的安祥。这种安祥使我们坚不可摧。”由于此,我们不可能规定每天必须写多少字,只是知道每天必须劳动。“劳动”这个词是所有词汇中最让我感动的一个。
李:还是回到小小说的话题吧。你去年在《百花园》发表的小小说《独腿人生》,不仅被多家刊物转载,收入多种选本,而且还连续获了两个大奖:一是《小小说选刊》两年一度的优秀作品奖;二是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主办、《金山》杂志承办的年度评选一等奖,你是如何看待评奖和作品被转载的?
罗:得奖和作品被转载,都让我快乐。但如果下笔之前就想到这些,那就没法写了。
李:你对小小说这种文体是怎样认识的?
罗:对此前面已经说到一点,说过的就不重复。除了把握文体特质之外,就是小小说必须有亲和力。这有读者的因素,更是小小说的“小”字决定的。有亲和力的东西都必须是明朗的,那么短的篇幅,对作者的要求就是一针见血,如果针尖一挑,流出来的是水而不是血,小小说就败了;如果流出来的不仅是水而且是脏水甚至脓水,那自然更不在我们讨论的范畴。明朗跟明确不同,跟单薄更不同。比如一棵树,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它,但也摸到了它的温度,闻到了它的气息,同时也感受到了阳光的照耀、枝叶的扶疏、鸟雀的呢喃甚至这棵树生长的力量——这是明朗;如果我们看到一棵树,它就仅仅是一棵树,没有自己的生命,也不与其他生命发生联系,就与明朗无关。另外,我曾在《百花园》发表短论,名叫《气氛大于故事》,是针对有人说“故事是小小说的灵魂”而言的,论者不仅认为故事是小小说的灵魂,还认为小小说都必须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我觉得,有一个精彩的故事当然幸福,但如果把给故事一个超常规的结尾作为标准就很可怕,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超常规”,悲苦哀愁,赏心乐事,早就融入我们的生命体内,如“水消融于水中”,小小说的谜人之处,就在于捕捉那“消融”之前一瞬间的态势,即“内心的冲突”;在这里,故事已退居次席,作品的气氛成了主宰——我把这作为衡量一篇小小说是否具有艺术含量的试金石。有一次我俩谈到欧•亨利的小小说,你说虽然知道他结尾要变,可怎么也猜不中他将如何变,这当然是高手,另当别论。
李:最后,请你谈谈创作长、中、短篇小说及小小说的感受。
罗:有人说写长篇是智力长跑,但必须是写好长篇才有资格这么说,我已经出版的那几部长篇,都说不上好,自己感觉满意的却遇到出版方面的诸多困难,至今搁置在电脑里。写长篇的最大诱惑在于“打楔子”(也就是把一些多余的东西往里面挤),因为它给予你那么多机会,所以对于一个严肃认真的写作者最需要提防。写中短篇对一个作者的磨练是全方位的,除了结构的因素,还有角度、语言特别是对描写细节的悟性——当然只要是搞小说创作,无论写哪一个品种这些都离不了,但我觉得中短篇对这方面的要求似乎更高些,所以每写一个中篇或短篇小说,我都让自己紧起来。小小说是凝练的艺术,是智慧的闪光,我认为其关键因素在于善于发现,一粒沙里看世界事实上不可能,但一双敏锐的目光和一个会思索的头脑,却能看出曾经有人带着歌哭悲欢从此走过,而且还会有人从远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