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左是十年前认识的。
那时候,我,Sunny,小左和深海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十四岁,有张扬而明亮的青春。
那时的小左总是喜欢叫我傻孩子,搞得他自己好象七老八十了一样。于是我就会说,我不姓傻,我姓花。小左就说我知道你姓花,你叫花旗嘛!看你爸给你起的破名字。
这名字咋啦,这是我老爸的美好愿望!让我长大了进花旗银行,有份好工作。
是啊!去花旗银行扫厕所。小左狂笑着跑开。
我回头问身后的Sunny,小左这人是不是有时候挺讨厌的?Sunny但笑不语。
事实证明我不是小左口中的傻孩子,我的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书上说月考像翻来覆去的死。这说的不是我,是小左。
平常小测验的时候,我会把卷子敞开着给小左看,碰到时间来不及时甚至会扯过他的卷子替他答。最夸张的一次是老师把卷子交给我和课代表一起批改,到小左的卷子时我一边用蓝色的笔帮他改错误,一边用红笔打对号,生生地将分数从中下拉到了中等偏上。为此小左对我感激涕零,从深海那剥夺了好几颗巧克力给我。
平日里有我的撑腰,小左的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但碰到大一点的考试就要靠自己了。这时候我就会逼着小左背书。看他苦着脸龇牙咧嘴的样子,笑得胃里抽筋。
班级的门钥匙一直是Sunny拿着的。她是班长,要负责开门、锁门。所以每天放学后我总是慢条斯理地包书包,陪Sunny等所有人离开后将门锁好。这时,小左和深海多半已取好车子,在车棚门口等我们了。然后我们就一起走在夕阳遍洒的宽阔马路上,讨论一些诸如菠萝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地上的奇怪问题。
有时在路上碰到其他同学,大家就会结伴同行。兴致好的时候还会来个大合唱。那个时候我们都特喜欢成龙,因为他的电影里全是义气和胆识。于是我们唱《醉拳》。唱不喊冤我不求饶,对情义我肯弯腰。唱且狂且痴且醉趁年少。这时,那些行色匆匆的行人会侧过头来看我们。我觉得他们是在嫉妒我们。嫉妒我们的年少轻狂。
和小左相识的第一年是单纯快乐的一年。小孩子般的不知天高地厚。
第二年冬天,小左的头发长长了。软软地垂在额前,遮住半个眼睛。他总喜欢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薄毛衣在我眼前荡来荡去,温暖而阳光的样子。
我忽然发现小左长的还是挺英俊的。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小左、Sunny和深海常常一起出去玩。沿着长长的江堤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那个被我和Sunny称为“水云间”的浅滩,然后脱掉鞋子玩水。
有时只是我和小左两个人,我就会命令他骑车带我去所有我听说过却没有去过的地方。小左常常一边努力地蹬车一边指责我残害生灵。我就说,我哪儿敢啊。今天我残害了你,明天一早动物保护协会的就该来找我算账了。
这时小左就会闷不吭声地把车骑得飞快,然后将车把左右乱晃,拐来拐去,吓得我尖叫连连,讨饶为止。
很多时候,我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后,抬头看天,或身边流动的风景。这时,小左会唱歌给我听。唱成龙,唱刘德华,唱Beyond乐队……不知为什么,他唱的每一首歌我都觉得特别好听。于是回家后就偷偷买来磁带学会,等他下一次再唱时,我就可以在心里和他一起哼唱。
初中毕业后,我和小左考上了不同的高中。两个学校之间两站地,骑车要十五至二十分钟。虽然我们的午休时间都只有一小时,但他仍然总是跑来看我。于是我每天吃过午饭就会拿本书到操场上去,坐在升国旗的台子上,一边看书一边等他。这里正对着大门口,他来了一下子就可以找到我,我也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他。
小左很少让我失望,几乎天天都来。骑着他那辆银灰色的山地跑车,风尘仆仆的样子。我们会在一起说上十分钟的话,然后他就折回去上课。那时候觉得他天天为了见我一面就这样奔波,着实挺幸福挺感动的。嘴里却偏要说林小左,你天天要我在外面等你,太狠心了吧。当年黄世仁逼债时也没让喜儿这么着呀。
冬天到了的时候,小左的学校开始禁止学生通信,说是怕影响学习。骂天骂地骂领导后,我和小左还是决定另觅良方。最后终于在我们回家时都经过的一个小区里找了一个信箱,上学放学时就把给对方的信放进去,这样还省了邮票钱。
去买信箱锁的那天下着大雪,北风呼啸着到处肆虐,呵气成冰。我和小左穿得像两只北极熊,还是冻得快要僵掉。把锁挂上后,手却不听使唤地扣不上。我于是停下来把手放在嘴边呵气。小左说我来吧。于是他过去把锁扣好,摘下一把钥匙给我。我忽然想到了黄山上的情人锁。我挂上,他锁好,这是不是也算是同心锁呢?于是我一边走一边说,小左,你以后带我去趟黄山吧。小左停下来,打量了我一下说,最好还是不要带你去。我问为什么,他贼贼地笑起来,说,我怕你走到一半爬不动,让我背你,将我压死在半山腰。
我的拳头毫不客气地挥过去。
慢慢地我发现,我其实挺喜欢打小左的。而且似乎只对他一个人有这种暴力倾向。他故意逗我时我会打他,跟我抬杠时我会打他,叫我傻孩子时我会打他,甚至有时候他摸一下我的头发、拉一下我的手我也会打他。完全是一种自然反应。前两种情况还可以解释为一种教训,后两种情况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了。一直到若干年后我才忽然意识到,那些无法解释的出手,或许只是因为不习惯他对我突如其来的温柔吧。
那个信箱我们只用了三个月。传递过上百封信,还有一些巧克力、酸奶、口香糖什么的。有他给我的,也有我给他的。如果是他给我的,我会照单全收,吃得不亦乐乎。如果是我给他的,他会拿走一半,再留一半给我。小左其实一直挺宠我的。
一直到那天早上,小左站在我家楼下等我。他说旗旗,我要走了,去北京我妈那儿。
我愣愣地看着他肩上落的雪花,有点犯糊涂。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学校能给你假吗?
小左特难过地看着我说,傻孩子,我不回来了,我转学了。旗旗,你可别哭啊!我可以给你写信,放假了还能来看你。
这一次我忘了打他。我依稀想起他跟我说的他家的事。他爸和他妈在他小学六年级时离婚,他跟他爸。他妈去了北京,嫁了个什么行长。前些日子他说他爸的一个朋友想让他爸去日本帮忙做生意,如果真去了他就得去北京上学了。
我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出国是离我很遥远的事,就算真去也不会太快,或许我和小左那时已经念完高中了呢。可是没想到,这个我没当是事的事这么快就发生了。
我垂死挣扎。我说小左,下个月才愚人节呢,你别开玩笑好不好。我真的会哭的。
小左看着我,不说话。他的脸朦朦胧胧的,笼罩着一层忧伤。
我走过去,轻轻掸去他肩上的雪花。低下头,脚下的雪地渐渐湿了。
分别的前一天,我和小左、Sunny、深海一起出去吃饭,权当送行。这离小左说要走的那一天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我也基本上调整了过来。心中还挺乐观,想不就是两年嘛,一晃就过去了。考大学的时候我一定选北京。
吃完饭去看电影,影院里没有多少人。Sunny和深海故意坐开了一些,方便我俩“话别”。或许是不知该说什么,电影演了一大半,我和小左都还在“专心致志”地看电影,没有说话。后来,小左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我条件反射般地拍开他。黑暗中,小左沉沉地叹息:你就不能不打我吗!我笑起来,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指。
在小左走的前一天,我成了他的女朋友。这是我们相识的第四年。
两年真的很快就过去。我和小左为中国的邮政业和电信业不知做了多少贡献。多数情况下我们写信,因为邮一封信的钱如果打电话只能说上一分钟,不划算。但聊胜于无嘛,我们仍然会用攒了一周的零用钱打上那么几分钟长途。昂贵的话费和跟小左说话的喜悦让我深刻体会到什么是痛并快乐着。所以现在我心里一直很不平衡。才这么两年,长途话费就变得跟市话一样价了。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可以打给的人。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小左。我说小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你猜我考上哪儿了?
小左说复旦吧,你的第一志愿不是填的那儿吗。
我笑得特开心。我说我骗你的,你又不在上海,我去那儿干吗?我报的是北京师范大学。我就要去北京找你了。
小左在那边忽然就不吭声了。
我说小左你怎么了,乐晕啦?
小左特忧伤地对我说,旗旗,我正要告诉你,我没有考上大学,我爸说要让我去他们那边。
我愣在那儿好半天,终于反应了过来。我哭着说林小左你骗人,你怎么可以出国呢。你出国了我怎么办啊……
小左在那头儿一个劲儿地对我说,对不起旗旗。对不起,对不起……
不管是谁对不起谁,我和小左再一次失之交臂了。
九月,我站在北京苍茫的阳光下,小左已经飞到了日本东京。我从来不知道出国的手续可以办得如此之快。
我一个人去了天安门广场,颐和园,长城。揣着二十元钱漫步在西单和王府井大街上。我常常忽然停下脚步,茫然四顾,或向花花绿绿的橱窗里张望。我想知道小左是不是也曾来过这里,当他走到这个位置上时会有着怎样可爱的表情。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在汹涌的人群中茫然失措,会不会也被橱窗里那张漂亮的招贴画吸引。
走着走着,我常常难过地掉下眼泪。
小左。他已经不再是我的亲密爱人。
我来北京前已经给小左写了分手信。我不希望我们就这样一直分离着爱,一直牵绊地生活。
好在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去适应恋人的角色,所以恢复到从前的关系会比别人容易些。
可是我想,这或许正是我和小左的悲哀。
小左离开后我认识了城,他是计算机系的师哥。我在老乡会上认识他。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对我说,花旗,我认识你。高中时咱们同校,你喜欢坐在升国旗的台子上看书,我踢球的时候常常会看见你。
他说花旗,我那个时候就很喜欢你的名字。它让我想起《花样年华》中穿着旗袍的张曼玉,优雅而高贵。
时光呼啦啦倒转,我依稀看见小左站在我面前言不由衷地说,看你爸给你起的破名字!想起我捧着本书坐在风中等小左的样子。
我的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后来,我就和城在一起了。他温和而包容,且没有任何的恶习。偶尔他去踢球,我坐在看台上等他,心中是水一般的平静。城的身上没有任何小左的影子。他不是小左。
我常常想起年少时的小左。满不在乎的神情,他身上好闻的香烟味儿,打击我时毫不留情的样子。还有他叫我傻孩子时那难得的温柔。
我的小左。他也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相片上他和那个美丽的日本女孩站在樱花树下灿烂地笑。
他说,旗旗,她和你完全不一样。
毕业后,我和城都留在了北京。他在一家公司做软件开发,我在广告公司做设计。北京的房价比天高,于是我们同居了。
在一些恍惚的夜里,我会在城睡着后给小左写信。我说小左,我刚看了一本书,说北海道有大片的薰衣草草场和沙滩温泉,你去看过吗?东京离那里是不是很远?
小左过了很久才回信。信里夹了厚厚的一摞相片,满眼是紫色的海洋。那是大片大片的薰衣草。
信上只有一句话。旗旗,你喜欢吗?
不知为什么,我读懂了所有他没有写出的温柔。
有时候他也会主动写信给我。他会说等什么什么时候他就回来,然后带我去登黄山。他说,旗旗,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带你去黄山的吗?然后我的心就会忽然间酸楚起来。我没有告诉他想去黄山是因为想和他一起锁上一把情人锁,任风吹雨淋,世事变幻也坚不可摧。可是如今,我们连起码的立场都没有了,黄山对我来说还意味着什么呢。
我没有告诉小左的事情太多太多。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如水般清澈的日子里掩藏了我的多少痴情。他不知道在水光潋滟的江边上,他的侧影在我眼里是多么地好看;不知道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我有多少次想把头靠在他温暖的背上;不知道他去北京的前一日,如果没有深海和Sunny,我是多想踮起脚尖轻轻亲吻他的脸作为告别;不知道因为他信上随意的一句话,我会自己编织多少个美丽镜头,然后期待着它们的实现。小左是我年少时浮华的梦,似乎我们的相爱就是为了分别,而分别则是让我们更加相爱。我开始后悔那些没有说出的话,做过的事。但我不知道,如果上天真的再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是否真的会轻轻地拥抱他,然后将眼泪洒满他的衣襟。
怀抱既然不能都留,何不在离开的时候,一边享受,一边泪流。
《十年》是这样唱的。
小左生日那天,我打国际长途给他。
我说小左,我给你唱首歌吧。以前都是你给我唱歌,我都没给你唱过。
小左说好啊。我就听你唱过一次,还是当年咱们一起在路边唱《醉拳》时。只是大家的声音太大,把你的声音都盖住了。
我说那你听好了哦,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说知道了,我刚洗过耳朵等着呢。
我唱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
我想起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坐在写字台前打着草稿给小左写分手信。从日出,到日落。信的结尾是用不同国家的文字写出的我爱你。我想让小左知道,无论他在哪个国家,在什么地方,我都会一直爱他。一直。
我唱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想我跟小左认识了十年,却只在他离开我的前一天牵过一次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我藏在心里的小小愿望,希望有一天可以和小左牵着手一起逛夜市。任汹涌的人群在身边走过,也不会让我们分开。那时的我将不会再茫然失措,将不会再无所适从。因为我的手被人坚定地握着,我的心盛开在繁华茂盛的地方。我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走到华灯初上,看江堤上七彩的霓虹,看脚下万世奔腾的江水,看我们年少时波光粼粼的水云间,看我们那些纠缠不断的往事前尘……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每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仿佛看见小左骑车载着我穿所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的衬衫下摆拂过我的脸,他的歌声一直飘到很远很远。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这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我停下来,问小左,是真的吗?
小左在电话那端没有说话。
我轻轻挂上电话,哭了。
十年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
我不会发现我难受
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
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
牵牵手就像旅游
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怀抱既然不能逗留
何不在离开的时候
一边享受一边泪流
十年之前
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
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
才明白我的眼泪
不是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