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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我们一起走向死亡

王朝王朝水库·作者佚名  2006-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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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彷徨,曾经失望,每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都是为了追求快乐逃避痛苦,可是当有一天,发现其实无快乐可言,那么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时代给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太多的压力和创伤,而谁关心过我们真正的感受呢?什么是我们想要的呢?当我们突然觉得绝望了,那么我们能想到的是什么呢?一步一步地走向未来,可是,我宁愿相信,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是脆弱的,脆弱得忘了出口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飞鸟的自由,我都会想流泪,有一天也曾想着那样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感情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凡人,不是伟人。

人该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呢?

有关成长,有关疼痛,有关所有应该是属于我们的故事。

一部很迷茫的小说。

一如迷茫的自己。

有关沧桑,有关宿命。

——题记

(1)

我叫夏小川,18岁。18岁,而我却觉得我似乎历尽了沧桑。我喜欢看很蓝很蓝的天,无边无际,那些自由的白云是疏密的心情,偶尔有飞鸟经过,我问它们:是不是,有一天,我也可以这么自由呢?

木哥哥说:小川,你看天的姿势很漂亮,就像是小时候我们一起荡秋千,你抬头问我“哥哥,我们还要去吃棉花糖,好不好?”,小川,那时的你真是个娃娃。

哥哥,你可比我大了,大了整整三岁哦!然后我把中指食指还有小拇指一起用上,很神气地举到木哥哥面前,三岁哦!看见了吗?是三岁!

小丫头!这么调皮!

木哥哥是我在桐城唯一的伙伴。

高考结束的时候,妈妈说:小川,还留在桐城吗?

我倔强地说:我不离开!

怎么又不离开了?不是说将来一定要离开妈妈吗?不怕妈妈限制你自由了吗?

我不说话。

其实我喜欢桐城,就像我喜欢木哥哥。可是木哥哥不知道我到现在还喜欢他,木哥哥当初也是在桐城念的大学,可是在我快高考的时候,即将大四的木哥哥突然休学了,我不过是想在哥哥生活过的地方走一遍,感受哥哥曾经留下的呼吸,自从哥哥休学以后,哥哥已经和我越走越远了,总是在刻意地和我保持着距离,我只是很害怕,害怕哥哥有一天会突然不理我。

我不喜欢妈妈,就像不喜欢爸爸,这么打比方是不是很矛盾?

很少有我喜欢的东西,而我最大的本事是即使不喜欢,我依然能做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悲哀。我可以为了我不喜欢的物理而在高中分班时选择了理科然后拼命地把它攻克,也可以为了我不喜欢的父母而选择我即将要念的法学专业因为他们喜欢。我想我的人生根本没多少可以自己选择的东西,索性让别人来帮我选择吧,就像小时候妈妈强迫我学钢琴,然后又软化我学毛笔,我是很悲哀的,悲哀到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

可是我并不开心。

那种不开心是囤积在内心的压抑。

和木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觉得时间是那么奢侈,我总要害怕妈妈又给我打电话:宝贝,练钢琴的时间到了,你在弹琴吗?

妈妈以为我是很喜欢钢琴的,我是那么努力地考了一个又一个的级,直到十级,妈妈很高兴地抚摸着我的头:宝贝,真是争气!

我至今想不明白的是,我不喜欢妈妈,为什么我还要那么努力地让她高兴呢,为什么我就不反抗呢?

我一直都很傻。

傻到我的童年只有父母来去匆匆的背影而我却还是如此的依恋,我就那么傻傻地以为父母有一天会在我哭泣的时候来我身边哄我笑,可是爸爸说:小川,你不是平常人,你是我夏宇豪的女儿,即使摔痛了你也不能哭!

有没有谁说了人生来要坚强不能流泪?

有没有谁说了我必须给自己疗伤?

我的无助,我的孤独,借谁去知?

童年,只有我和奶奶,奶奶是真的疼我的人,而妈妈却从来没有停止对她的责骂。妈妈的脾气很不好,和爸爸的感情也不好,可是他们就是不离婚,他们离婚了我会难过吗?

我想,我的人生一直都是谜。

一个我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就像我17岁那年,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突然病了,一病不起,然后走了,我看着奶奶在我面前停止了呼吸,奶奶说:小川,如果奶奶走了,你不要伤心,小川要相信奶奶会变成很漂亮的蝴蝶守护着她最疼爱的小孙女。

那时我开始相信宿命,相信人生只有今天没有明天,不要天真地以为人生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希望。如果幻想得太多,失去的也越多。不是有了种子就能有收获。

奶奶的离开,把我最后的希望也带走了,我曾想好好地长大,好好地工作,我自己一个人养着奶奶,我会每天买香甜的柿子,奶奶喜欢柿子。我和奶奶围在温和的烛光下,幸福地享受着柿子的香气。

可是什么都结束了。

木哥哥说:小川,你终于要上大学了,哥哥真是高兴。

哥哥,我还是留在桐城,哥哥可不可以经常去看我?

嗯,谁欺负了小川就打电话给哥哥!

哥哥,你要什么时候结婚?

小川怎么了?

哥哥,夏天又到了,栀子花又开得灿烂了。

然后我想起两年前,木哥哥骑着单车带着我去桐城的郊外听那么天籁之音。麻雀声,蝉鸣声,啄木鸟啄木的“哆哆”声,画眉鸟清脆的歌唱,而我最喜欢的是候鸟,因为名字,我固执的觉得候鸟有等候的意思。冬候鸟飞走了,夏候鸟就来接班,这样就不会错过了,有一种雀鸟叫留鸟的,四季可见,只在固定的地方活动,也许留鸟才真的是神圣的象征。我张开双手,尽情拥抱着这一片大自然,这里的空气夹杂着栀子的香气,我问木哥哥:这里也有栀子花吗?

然后木哥哥像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了好多的栀子花,那些被甘露点缀的薄薄的花瓣像是情人的眼泪。

木哥哥喘着粗气:小丫头,这下高兴了吧?

我看着木哥哥瘦削的脸颊,突然靠上前去,踮起脚尖,在木哥哥的嘴唇上留下了我胆怯的初吻:哥哥,我喜欢你!

木哥哥的脸刷地红了,我笑着逗他:哥哥怎么像个女孩子哦。这个世界上,只有哥哥和奶奶是对我好的人。我要一辈子对哥哥好!哥哥知道吗,每次我那个,我的肚子都要很痛,那时我就特别地想哥哥,特别特别地想让哥哥紧紧地抱着我!

那一天回来的路上,我和木哥哥都很安静,安静就像某个晚上我睡不着,打电话听哥哥的声音,听哥哥讲故事,然后我就很安心地睡着了!

木哥哥也该是喜欢我的吧,木哥哥总是很顺我,我生气的时候木哥哥想方设法哄我,我任性的时候木哥哥就会很安静地看着我摔东西,我沉默的时候木哥哥就知道我真的是很忧伤然后就会陪我蹲下看很蓝很蓝的天。我以为我们会一起走完人生,可是后来木哥哥辍学了,木哥哥说我想为自己决定人生,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就这样走向了两个世界。而前面是不是真的有很多拐弯的地方呢?

小川,想什么呢?

哥哥,你几点回酒吧?

小川,后天爸爸妈妈有空陪你去报名吗?

哥哥,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小川,哥哥明天酒吧还有事。

哥哥,我觉得你从工作以后就开始不理我了,哥哥,是不是我不乖了?

小川,别多想。那好吧,明天我陪你去吧。

我舀了舀咖啡,望着哥哥勉强的眼神,然后长叹一声:哥哥,你说我们会不会越走越远呢?

傻丫头,我是你哥哥啊,你是我妹妹啊,哥哥和妹妹怎么可能越走越远呢?

木哥哥,你喜欢我吗?

小川!

哥哥,我只是很想知道,很想很想。

傻丫头,你会遇到很好的人的,可是那个人不是我!

为什么?

哥哥没有能力照顾你一辈子,哥哥连大学都没毕业。

哥哥,这有关系吗?

小川,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说了!我希望你过得很好,你过得很好哥哥也就会很好了!

好,我会过得很好的!

(2)

到桐城大学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看到很多的面孔,我想我的大学生活就要这样开始了。木哥哥陪我找到了寝室,领了生活用具,然后又帮我铺床,我看着汗涔涔的哥哥,我喜欢哥哥为我做事,即使我能自己来的,我也希望哥哥帮我,我是不是很自私呢?

有人敲门的时候,哥哥说:小川,来人了!

我从沉思中恍悟过来,我趿着拖鞋,打开了寝室门,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一件T恤,配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同学,你好,我是你隔壁寝室的,我忘了带钥匙,我想通过你们寝室的阳台爬过去。可以吗?

后来我知道她叫昕希。

我是相信缘份的,所以我固执地以为我们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直觉,还是直觉。我总莫名地相信我有第六感,就像如果我做梦,梦见哥哥哭了,我就问哥哥是不是心烦了,哥哥说我总是能及时地知道他什么时候烦心了,我很得意地告诉哥哥我可以和天使通话,是天使告诉我你的失落。哥哥喜欢敲着我的小脑袋:小丫头!

我喜欢听“小丫头”,这样我就能感觉哥哥把我放在了掌心。

中午昕希过来找我,她说:小川,我们一起去食堂吧!

那时哥哥已经回酒吧了,木哥哥陪我呆在桐城大学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我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失落,难道我们真的已经无话可说了吗?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程若玫——昕希的室友。

夏小川,听说你很会弹钢琴!程若玫和我搭话了。

一般。我从内心对这个人没感觉,可是没感觉里面又夹着一丝的无奈——我天生不喜欢话多的人!

夏小川,听说你爸爸是高官,难怪你有一股官方气质。

夏小川,听说你成绩很好,你怎么会考到桐城大学呢?

若玫,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昕希很好奇地问。

我消息灵呗!

我暗自想:像程若玫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这么多话呢?她把她的漂亮庸俗化了,给人感觉是这个人没什么修养!这么说很不好,可是我是这么想的。

夏小川,我们吃糖醋鱼还是排骨呢?程若玫又来了。

走到食堂,买完饭,我都很安静,我本来就不爱说话,除了奶奶和木哥哥,知道我的人都不怎么和我说话,一是因为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二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很冷傲。而只有哥哥知道我是寂寞的。

小川,你胃口不好吗?昕希大概是看到我剩了一堆的饭菜。

昕希,我食量比较小。

程若玫说:你那么瘦,不用减肥了!

我笑了笑,我问昕希:去散步吗?我想看看这里的风景。

昕希大概知道了我是想藉口离开的:小川,你先走吧,我和若玫都是提前来校,学校我们都比较熟悉了。你自己一个人行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走了。

一丝轻松。

教学楼,超市,“千阙湖”,木棉树,樱花树,万年青,松树,铁树,迎春树,木哥哥曾经是不是也走在我现在经过的地方呢?我是不是就可以踩着木哥哥的脚印去寻找哥哥的方向呢?印象最深的是离教学楼不远的一个凉亭,看起来是新建的,油漆好像还没有完全干,一个清洁工打扮的阿姨说:同学,小心一点,刚刷不久的,别坐下去!

我很温和地对阿姨笑了笑——哥哥是不是有一天会和我一起坐在这里聊天呢?我们一起玩跳珠,一起玩下象棋。

军训结束的时候,寝室的有人都在写自荐书,秦秧是最积极的一个,秦秧是那种很活泼的女孩子,长得很妖冶,不是那种很普通的美。寝室一共四个人,除了我和秦秧,还有肖纾,苏荷子,肖纾是那种比较典型的书呆子,架着很厚的眼镜;苏荷子很平常,我看不出什么特色,别人会争取的她一定不会被落下,感觉很现实。

苏荷子走过来问我:小川,你想当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

秦秧一句话过来:夏小川还挺清高!

苏荷子转过去问肖纾:你呢?

肖纾抬了抬眼镜:没兴趣哈!

然后苏荷子说:我要竞选生活委员。秦秧你呢?

那种麻烦的职务我我可不干,我要当班长。

后来是,苏荷子当了生活委员,秦秧落选了。

苏荷子在一边很乐呵:看来我还是很不错的!

秦秧说程若玫有什么本事,凭什么她当班长。

我不说话,我从不爱发表意见,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

秦秧后来跑去竞选院学生会,听说混了个外联副部长。第二天,就听说把那个学生会主席给拉了过来。秦秧是寝室第一个在大学找男朋友的。

我突然觉得有点无奈。有点玩弄的味道。我在心里冷笑,谁又斗得过谁呢?这种战争小时候见多了,因为妈妈说她是玩火自焚,才有了我。我就是父母战争的胜利品。我只是一样东西,一样用来炫耀的东西。欲望总是那么无止境,而受伤的总是自己。我想起9岁那年,父母第一次吵架,妈妈颐指气使地说“如果不是你,我现在的日子还逍遥着呢,我爱怎么玩怎么玩,怎么现在轮到你玩了,那个秘书是什么东西”,爸爸阴冷着笑脸回答“那是我的事,轮不到你管,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可能有什么宏图了”,妈妈甩了爸爸一巴掌“那离婚,谁都解脱”,妈妈转过头一脸怒气朝着躲在门缝里的我:“夏小川,你跟谁?”

我用了很大的勇气回答:你们离婚吧!我跟奶奶,反正妈妈总是说爸爸不爱你。

然后我就跑了,那是唯一一次看见父母吵架,我总是不明白,如果真的不相爱,如果真的没有感情,为何可以成为旁人眼里的模范夫妻呢?

互相妥协。

我很小就开始决定,无论将来如何,我一定要嫁给爱情,不是婚姻。而木哥哥,我可以嫁给你吗?木哥哥的妈妈骆阿姨很喜欢我,从童年开始就跟我开玩笑,要我将来嫁给木哥哥,那时我好害羞,心总是安静不下来,瘦弱的脸蛋总要偷来朝霞的颜色。骆阿姨最拿手的点心是“提拉米苏”,木哥哥告诉我,那是“记住我”之意。木哥哥说,妈妈非常喜欢爸爸,可是爸爸因公殉职了。那时我就喜欢缠着木哥哥给我讲成叔叔和骆阿姨的爱情故事,可是木哥哥每次都是重复的片断,比如成叔叔给骆阿姨写很漂亮的情书,比如骆阿姨为成叔叔准备的很酥口的甜点,比如成叔叔一大早起来为骆阿姨准备早餐,而且总在情人节的时候给骆阿姨送一朵玫瑰,木哥哥说爱情就是双方互融,就像茶水一样,茶总是要被热水给融化了,留下了淡淡的清香。

有时我会仰起头,背靠在木哥哥:哥哥,你以后也这样待我吗?

木哥哥从不正面回答我。

可我相信木哥哥会如此待我。

妈妈终于打来了电话:宝贝,大学开始了,兴奋吗?

我没有应声。

妈妈说:小川,你们不是开始竞选什么干部了吗?你去了吗?

我没兴趣。我低声回答。

妈妈说:你要去争取啊?要我跟校领导说一下吗?

妈妈,我是真的没兴趣,你也别显示你神通的本领了,好吗?

然后我挂了电话。妈妈又打了过来,我又按掉了。

小川,你好像变了,你以前不会这样和妈妈说话的啊。是妈妈的短信息。

妈妈,我今天心情不好。

然后我就关了手机。

我知道,即使我心情再糟糕,妈妈也不会问我为什么,她以为我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是一个神,没有什么是我不可以的,和爸爸一样。

可是天下哪有神呢?

失落顿时在一瞬间把神经给土崩瓦解了,那种活着的悲哀从细处嵌进了我指甲的肉里,些微的疼痛开始往地上掉,积累,积累,然后就变成心痛了。

这一段人生,是我在唱独角戏吗?

木哥哥,你会陪我吗?

我蓦地想起木哥哥在退学时跟我说:小川,我们现在不是一个等级的人了,以后,我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木哥哥了,我们交叉的地方会越来越少。小川,你知道哥哥想要说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那时我还太小吧。骆阿姨尊重木哥哥的选择,骆阿姨说每个人都要自己去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空间,骆阿姨说木哥哥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他很懂事。

可是现在我隐约懂得了木哥哥的意思了,他是想说,小川,哥哥会改变的,哥哥配不上你。

是这样的吗?

真的是这样的吗?

可是木哥哥怎么会这样想呢?

(3)

刚进入十一月,温度就开始骤降,先是17-23度,然后是11-15度,然后是7-11度,在确定冬天来的时候,我就开始盼望这个冬天出现奇迹。不管是什么样的奇迹。我是喜欢冬天的,可以缠着围巾,戴着木哥哥送给我的绒毛手套,可以躲在被子里面想着心事,可以在无所顾忌地睡着懒觉。我经常在逛街的时候,突然地低下了头,我想奇迹大概可以从地上寻找到的吧。昕希说,小川,要小心碰壁。我拍着昕希的肩膀,能有什么事哦,反正我从来都不怕摔倒的。

一个很匆忙的早晨,昕希跑来叫我:小川,小川,我们寝室的艾梓刚才上厕所摔倒了。

我很无奈地望着昕希∶我好困哦!

可是,撞到了后脑勺,好像没呼吸了。

我一骨碌起来,裹着我的睡袍,冲了过去。已经围了零星几个人,程若枚在一边哭得不停,乌黑的卷发都湿透了,几近泣不成声。我突然想起奶奶走的那天,所有苦灵的人用眼泪挥洒那个季节的寂寞,我和爸爸都没有眼泪,意外的是,妈妈似乎伤心欲绝,我不哭,那是因为这个世界真正疼我的人走了,也许我真的是很无情,而为什么在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对她呢?后来又一次闲聊,妈妈告诉我,那一次流了太多的眼泪,嗓子沙哑了好几天。我问她,你不是讨厌奶奶吗?爸爸都不哭,为何你如此伤心呢?妈妈笑了笑,小川,你不懂。而其实我也不想懂,很早开始,我就知道很多东西都可以——逢场作戏。

小小年纪,把一切都看透,不是什么好事吧?我把所有的想法都留在了心里,而不去管别人怎么做。我固执地以为,谁也伤害不了我。

莫老师在一旁安慰着程若枚,后来秦秧也跑了过来:怎么可能呢?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呢?

莫老师,我真的好难过。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还是她叫我开灯让她下床照明的了。她的言语仿佛还在我的耳际萦绕。

秦秧走到程若枚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已经发生了,就别难过了。

而昕希则紧紧抓着我的手,我触摸到了她冰冷的指尖,最害怕的人是昕希。我带着她走出了那个带着死亡气息的地方。

昕希说:小川,你是不是也看到过一个人就这样死在你面前寝室?

我点了点头:看到过,而且是在我的视线里慢慢断气。

昕希说:可是我还记得艾梓在临睡前还问我“明天几点起床”。

我大概是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曾经计算过从我那五楼的阳台上落下,15米的高度,大约需要1.732秒,来不及反应什么,落地时的速度大约是17.32米每秒,没有丝毫缓冲的机会。就那么一瞬间,可以把什么都结束,这应该是最爽快的死亡方式了。

昕希说:你喜欢思考死亡?

或许吧,可是像艾梓这样离开的方式,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从奶奶离开的那时候开始,我就沉溺于思考死亡的方式,昕希,你会不会怕我呢?

昕希说:小川,你很特别。可是,我喜欢你,因为你是那么真实。

也许吧。

小川,我总能感觉你的眼睛里有一种看透红尘的安静。

那一天,我们没有谈论太多有关死亡的话题,可是有些人是真的要好好把握的,因为什么时候消失谁也不知道。

那个晚上,寝室有了第一次卧谈会。

四个人,躺着各自的床上,外面下起了很阴冷的雨。

苏荷子说,不知道艾梓会不会在半夜敲我们寝室的门?

秦秧劈头盖脸一句话:你丫别瞎搅和。

苏荷子咕哝了几句,我没听清,反正秦秧接了下去:那是活该!

肖纾很冷静地说:秦秧,注意说话的语气,我们还要相处四年的。

然后是一阵沉闷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我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肖纾说:我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曾经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在高三变得很神经兮兮,后来在某个傍晚,一个人走到了学校宿舍的顶楼,在那里傻笑了半天,楼下站了好多人,都以为他想自杀了,所有的救急措施都有了,那个人却自己走了下来。那个晚上,就消失了。后来在学校附近的海湾里捕捞到了他发霉的身躯。

苏荷子说:你们学习很累吗?

肖纾叹气好久: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早上五点起来,中午规定只能休息一个小时,走路,吃饭,根本没有时间休息,晚上有时还要学到十二点。压力还特别大,有时真不想念书了。

秦秧这时倒是说了句人话:肖纾,我从内心同情你,我觉得中国的某些地方确实很落败。

我接了句:的确。

秦秧说:其实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有时看着那一堆书我都快疯了,什么都要背诵,可是我这人天生想得开,你看,现在不是活得很好吗?

我也是从内心同情肖纾的,尽管肖纾看起来好像有很多用不完的精力,可是她那厚厚的镜片下是无法放开的忧郁。我不喜欢这样的教育,有时候这种教育不是在教育人的思想,同学都拼命地往上爬,爬不到那个想要的高度就要掉下来,为了那个高度可以付出自由,精力,感情,只因为以后要过得好。而以后,是多么遥远呢?谁说你登上了那个高度,就一劳永逸了?竞争是不会停止的,事物运动的速度比你预计的要快十倍百倍,你赶得上它吗?不是要静止,只是一切都需要适可而止,不是谁都能爬上那个高度的,如果爬不上,就停下来看风景,青春就这么一次,在我们还没好好享受青春的时候,我们却要开始承受很多莫名的东西,我们要学会隐忍,学会从时间的缝隙里挤出快乐。有时就真的觉得我们瘦弱的肩膀太小,我们要承担的是上辈人的期望还有下辈人的希望,有时候真的觉得很累,谁不想要逃避呢?再怎么优秀的人,都会想找个黑暗的角落起来舔伤口,没有谁是真的没有负荷的,所以我常觉得如果找不到为自己解压的方法,那所有的压力就会积淀,变高,最后倒塌,惊天动地。

秦秧突然一阵兴奋地把话题转开了:你们听说了没有?不久之前,我们学校有一对情侣在半夜去散步的时候被七八个民工围攻了,那个女的被几个民工给轮奸了,那男的被打得半死。

性急的苏荷子接下去说:听说了的,是我们的师哥师姐,师哥好像后来退学了,师姐被调离了这里,学校低调处理了这件事。

肖纾意味深长一句话:我们都要懂得保护自己,现在的世道太糟糕,如果我们都无法保护自己,也不要太奢望别人来保护我们。

苏荷子说:那好,我去学跆拳道。我们一起去学。

秦秧伸伸懒腰:主席还是可以保护我的,他拿到了跆拳道黑带。

苏荷子带着羡慕的口气:秦秧,你什么时候把苑主席带来寝室给我们瞅瞅?

没什么好看的,人长得还不都是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苏荷子不甘心:这可不行?我们还是要看的,同志们有意见吗?

秦秧最后是答应了。但我感觉出她一点也不乐意。

肖纾说:小川,那个经常给你打电话的男生是你男朋友吗?

我笑了笑:应该不是。或者,可以说是。

肖纾说:他的声音很好听。比伍桐好听多了。

伍桐是肖纾的男朋友,在肖纾的老家上大学,听说谈了好几年了,典型的马拉松。

也许在大学,爱情已经司空见惯了吧,也许会谈到反胃。

那个夜晚,是寝室的第一次卧谈会,那时,从心里稍微感觉到了一点点家的温暖。

这个寝室,这些人,我们真的会在一起四年吗?

肖纾,苏荷子,秦秧,还有我夏小川,我们会好好地相处吗?

桐城还没开始下雪,我希望我还能和木哥哥一起看初雪。一连几年,我都是和木哥哥一起坐在阁楼的窗台边看初雪落在了玻璃窗上,我仰起头看着木哥哥:初雪真的很美丽,就像是一场爱情的等待。公园,长椅,湖,木棉,哥哥,还有我。

(4)

一辰的出现是十一月中旬。

地点是图书馆。

时间是周六下午三点半。昕希有事回家了,我一个人在阳台站了好久,天突然阴霾,我想起了张爱玲那张高傲的脸,还有三毛凄冷的背影在沙漠徒袭,我换上了运动鞋,五分钟以后,出现在了图书馆的文学走廊里,拿起了三毛的《倾城》,看到三毛说“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是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痛,直到火车转了弯,那份疼和空,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一天”,我叹了一口气,特别是最后,“你看,那边再过去,红砖公寓的再过去,就是围墙,东柏林,在墙的后面,你去过那个城吗?”——我抱着书蹲了下来,爱情有时像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如此的逼真而且遥远,若用三毛的《远方》来作为阐释,那应该是“远方有多远?请你请你告诉我,到天涯海角,算不算远?问一问你的心,只要它答应,没有地方,是到不了的那么远”,这爱情,常常都是这么远,比如我现在和木哥哥的距离,可能因为没有遇上真正喜欢的那个人,所以才如此的难以跨越。而是不是,因为我那么喜欢木哥哥,所以他才觉得不需要珍惜呢?所以至尊宝才会在失去以后大声说“曾经有一份感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而人与人之间,总要有那么多的误会和错过吗?当我意识到有人递了纸巾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哭了。我站起来,把书放下,从那个人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停留了一会,在几秒之内,注意到了他的性别和眼神,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人追了过来,一直跟在我后面,我加快了脚步,我真希望自己是隐形人,这样别人就看不到我流泪的眼睛,我却可以看见别人的快乐和痛苦。后面的脚步没有停下,我转过头,同学,谢谢你,可是请你你当什么都没看见,可以吗?

可是你明明哭了啊。那个人还很倔强。

那是感动,可以吗?

不好意思,太久没看见女孩子哭了,所以很好奇。那个人笑着挠自己的头发。

那你看完了,是不是我就可以走了呢?你可不可以不跟着过来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我叫陆一辰,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对不起,我不喜欢交朋友。谢谢你的好意。

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陆一辰大声地喊着:我叫陆一辰,陆一辰,陆一辰,请你记住我。

我突然笑了,怎么还会有这么逗的人呢?

可是我终究还是记住了这个名字。还有他的眼睛。褐色的格子衬衫,白色的布裤。他的穿着很干净,和木哥哥有几分神似,我喜欢木哥哥这样打扮,给人一身素净的宁和。可是,木哥哥已经很久不这样打扮了,很久了,从休学以后,至少有半年了,而在那以前,哥哥就穿着白色的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骑着单车,带我四处玩耍。有点怀念当时的单车岁月。

有些人如果注定要遇上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所以傍晚和秦秧去食堂时,又碰上了陆一辰。我突然有点害怕,倒是陆一辰过来和我打招呼了:呵呵,我们还挺有缘分的。怎么,秦秧,你们是同学?

秦秧看到陆一辰显然是很激动:大帅哥,好久不见了,最近都往那儿去了?她是我的舍友,你们认识吗?

陆一辰对着我说:同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了。

她叫夏小川,我还以为你们认识了。

然后秦秧硬是拉着我和陆一辰一起就餐。我只是觉得很尴尬。在他们的讨论中,我倒是隐约知道了陆一辰和我同届不同院,和秦秧一样都在学生会。席间,陆一辰问我:小川,你会弹钢琴,对吗?

秦秧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陆一辰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嗯”了一声,其实我也好奇他怎么知道的,毕竟,来大学这么久我都还没有机会碰到钢琴。

回到寝室的时候,秦秧很平静地告诉我:陆一辰是我的高中同学,很优秀的一个男生,也是弹钢琴的,一辰的篮球打得很漂亮,一个敏捷的转身都能迷死一群群的花痴,如果再微微一笑,所有的人都该把自己就地解决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生得如此完美,高高的鼻梁,瘦削的脸庞,安静的微笑,我在他面前总觉得如此的卑微,每次我都要用特别夸张的语调和他说话。秦秧怅然一声,一字一顿地:陆—辰,也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生。

我不知道秦秧和我说这些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我没有把它放在心里。我“噢”了一下,然后告诉秦秧:毕竟你现在已经重新开始了啊!

小川,别人看不出来,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我从来没有把他带回寝室,我不喜欢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我怎么可能把自己送上断头台呢?

秦秧,你不要伤害自己以后还要伤害别人,这对你有多少好处呢?

我不能输给程若枚。小川,有些话我跟你说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你懂得分寸。

不要把我说得太好了。

小川,我秦秧很少看错人的。所以我们寝室,我跟你从来都没有很大的冲突,只是有时我不喜欢你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多东西你都不懂得去争取,其实你也很优秀,可是,你把自己隐藏起来了。所以,有时我真的很生气,我不相信这个年代还有这么清高的人。

秦秧,你不懂。

就是不懂,所以才窝火。干嘛把自己弄得那样悲惨呢?

我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了,解释也会成为多余的。

也许是我太喜欢平凡,也许我喜欢的是很安静的生活,父母所给我的世界里充满了战斗,也许这就是现实,可是,我可不可以不在现实中生活呢?

苏荷子推开了寝室门:那个程若枚也太过分了吧,把所有可以加分的好处都往自己身上揽!这算什么,入党?拿奖学金?还是?

秦秧这时倒是冷笑了一下:早料到了!所以应该让我当班长啊,至少我会罩着你们。

苏荷子郁郁不平:放心,她下学期当不了了!

哼,下学期她还可能去竞选班长吗?小班班长算什么,不过是拿来玩一玩,热热身而已,什么叫捞取政治资本,你懂吗?这就叫资本,如果她期末成绩还不错,就肯定能入党!

秦秧,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你就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我?程若枚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不好!

没有我插话的空隙,借口离开了。

可是我心里至少也是不高兴的,我觉得大学比我想象中的要来得现实和残酷,至少大学给我的感觉还是一个学校,不是社会,再怎么糟糕可毕竟是学校,没有那么多的明争暗斗,可是才刚刚高中毕业啊,不至于变得这么快吧?这样看来,有些单纯是装出来的,内心却充满了勾心斗角。人与人,隔肚皮,还真是特别形象。表面上跟你特别热乎,说不定背地里可以拿你当猴耍,不是没有可能。

有点失望。

我突然怀疑木哥哥当时退学的理由了——就仅仅是为了想要玩音乐?可是不可能去酒吧的吧?木哥哥没有告诉我实话的吧?木哥哥想要隐瞒什么呢?理由总是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吧?木哥哥为什么会退学呢?还是木哥哥在感情上受了伤,木哥哥交过女朋友吗?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不知道,高中的繁忙让我们之间渐渐疏远。我和很多人都是不一样的,我在我的世界里,偶尔推开看看外面的世界,别人是处在大世界里,偶尔浏览一下自己的个人空间。

(5)

接到陆一辰的电话是在七天以后,他想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我拒绝了,我跟他说我要回家。陆一辰说,那你可不可以有空的时候跟我说一下?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电影,就一次,好吗?我告诉他,对于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会承诺的,承诺常常都很脆弱。陆一辰说,小川,你很个例。我木然地挂了电话。然后收拾了行李,乘11路的公交车,在天门广场停下,然后拐过三个弯,就到了“十一月”酒吧,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木哥哥带我来的,刚刚高考结束,木哥哥说:小川,该好好放松一下了。然后那天晚上,我坐在角落里听着木哥哥弹了一首又一首有关青春岁月的歌,《滚滚红尘》,《你的样子》,《水手》,《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一生有你》,《大约在冬季》《断点》,那时我突然理解为什么那些逃学的厌学的孩子不是去网吧就是来酒吧的原因了,这种吵闹的地方是一个很解压的地带,你的压抑在一群人的躁狂之中也得到了宣泄,就像,孤单是一群寂寞的狂欢,狂欢是一群寂寞的孤单。在一个陌生的氛围里,谁也不用去在乎谁,就这样很恣意地闹着叫着,不用去负责什么不用去害羞什么不用去担心什么,谁也不认识谁,谁都是一个自由的个体。

现在是白天,没有多少人,我看见木哥哥在舞台上很寂寞地拨弄着吉他,是那首《寂寞的季节》:“风吹落最后一片叶,我的心也飘着雪,爱只能往回忆里堆叠,给下个季节;风吹落最后一片叶,忽然间树梢冒花蕊,我怎么会都没有感觉,整条街都是恋爱的人,我独自走在暖风的夜,多想要向过去告别,当季节不停更迭,在这寂寞的季节;艳阳高照在那海边,爱情盛开的世界,远远看着热闹一切,我记得那狂烈,窗外是快枯黄的叶,感伤在心中有一些,我了解那些爱过的人,心是如何慢慢在凋谢,多想要向过去告别,当季节不停更迭,却永远少一点坚决,在这寂寞的季节;又走过风吹的冷冽,最后一盏灯熄灭,从回忆我慢慢穿越,在这寂寞的季节,还是寂寞的季节”。

我喊了一声“木哥哥”,看见哥哥很帅气地抬起了头,站起身,微笑着向我走来。

小川,又星期六了。

哥哥,你怎么都不去大学找我啊?

酒吧里事情挺多的。

哥哥,这是借口吗?

小川说话的口气怎么越来越像大人呢?

哥哥希望我还是小孩子吗?

小川,哥哥晚上陪你回去吧!今天哥哥请假,好不好?

真的?

难得小川来找哥哥啊!

然后我很兴奋地挽着哥哥的胳膊走了。这是入冬以来我最高兴的一天。

哥哥,今年桐城还没下雪了。

快了吧,今天是11月18日了,桐城一般都在十一月末梢下雪的。

哥哥,你说我们会不会走到家里就突然下起了漂亮的初雪。

小川的想象力总是这样丰富。

那哥哥也想一下今天是什么节日?

不是妈妈生日啊,小川是6月21日生日,我是11月18日。是我生日吗?

我就知道哥哥老是要忘记自己的生日。

哥哥,猜猜我给你的礼物!

别为难我了,我可是一点也不懂猜谜的。和音乐有关?

我摇头。

和食物有关?和生活用品有关?是牙刷吗?是手套?是围巾?我猜不出来了。

我把礼品袋递给了木哥哥:哥哥回去再看,好不好?

我们在那条熟悉的分叉口道了“晚安”,我按了铃声,给我开门的竟然不是保姆,是爸爸,爸爸妈妈今天都提早回来了,真是罕见,周末还能这么早回家。

小川,大学生活还习惯吧?想当年,爸爸可是校学生会主席,你却什么都不去争取。哪有白送的午餐?就是要送,你这孩子还不肯要。你可是我夏宇豪的女儿。

妈妈呢?

在书房。

我瞅了一下客厅正在播放的电视,是新闻联播,然后取了杯可乐,走到书房向妈妈问安,我喜欢在书房里的妈妈,戴着眼睛,端坐在台灯下,目不转睛,很真实的感觉。妈妈显然是很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今天终于回家了啊,吃饭了吗?

我点了点头,用手示意:妈妈继续看书吧,我回房了。

我数得很清楚,今天回家,我和爸爸妈妈各说了一句话,是我的悲哀还是他们的悲哀?而如果他们老了以后,我们之间是不是就变得无话可说了?

木哥哥给我发了短信:小川,这件白格子衬衫很好看,我很喜欢。

哥哥,那你可不可以在明年的夏天把它穿起呢?

小丫头!

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木哥哥的电话铃声把我叫起,我匆匆洗漱,保姆在我走出厨房的时候说:小川,如果周末没事还是回来吧,先生和夫人每个礼拜都推掉了应酬,可是你总不回来。

知道了。

在和木哥哥走回学校的路上,我把保姆对我说的话跟他复述了一遍,我听到了让我不可思议的回答:保姆说得没错,你还是要经常回家的,不管从前如何,但他们也是凡人而已。

可是哥哥,你应该是最清楚我的家庭环境啊。

小川,可是你也要清楚,终究都还是父母。

他们不叫父母,叫物质的保证者;我也不叫女儿,叫精神的炫耀者。

小川,哥哥还是希望你多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你毕竟还是晚辈。

走到距离校门口五十米的地方,木哥哥止住了脚步:小川,我不进去了。

我没有多问,和哥哥说了再见,就离开了,但我能感觉哥哥目送着我的离去,直到我的背影消失。

哥哥好像不是在逃避我,而是这个学校,也对,这是他曾经生活的地方。

我在回寝室的路上碰见了昕希,她提着两袋东西,其中一袋好像是衣服,又回家了。昕希一脸倦容,和我勉强地打了招呼,我问,发生什么事了吗?昕希突然啜泣起来:爸爸住院了,生病了。我隐约知道了昕希为难什么,我什么也没说,迅速地把银行卡里的四千块钱全部取了出来:你先拿着,不够再想办法。小川,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答应我。可是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秦秧的耳朵里,然后陆一辰也知道了,听说陆一辰秘密地组织了一下,拿到了两万多元的捐款,他自己也捐了一千。昕希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直抓着我的手叫我好好考虑陆一辰,我有些哭笑不得,昕希说,反正我是看好他了,比你的木哥哥要好很多。你的木哥哥眼睛里有太多男生不该有的忧郁,缺少一种大气。

昕希,你不懂。哥哥在休学以前,绝对比陆一辰要阳光要帅气。而且,比陆一辰安静。最重要的是,我对陆一辰没感觉。

那好吧。反正是很感激他。

而昕希没告诉我那些资金到底够不够,也没告诉我她父亲近况如何,只是在某个晚上邀我出去散步的时候告诉我她父亲走了:阿爹临终前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感谢你。小川,谢谢你。

从那一天以后,我很少能见到昕希了,她经常是早出晚归,但总是记得给我买第二天的早餐。因为我几乎都不肯自己去买早餐吃,一来是起得太迟,二来,吃饭有时就像在浪费国家粮食。一顿饭,能完成二分之一对我来说已经是奇迹了。

我不知道昕希在忙什么,但我清楚她是在做兼职,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女,妹妹还在念高中,妈妈只是很本分地守着那几亩地,我总是很想帮昕希什么,她最缺的是钱,我却根本无能为力。我去过她家一次,“家徒四壁”,我大概只能找到这个形容词了,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想起我大冬天可以在家里舒服地吹着暖气而昕希却要睡在漏风的屋子里,我真想箍自己一巴掌,昕希说,阿爹从事的是煤矿工作,很危险,到了冬天,阿爹的背就疼个不停,可是还是要下矿,小川,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抱着昕希,什么安慰的话语都没用,我只是想尽力地给她温暖,我终于能明白昕希身上给我的那种朴实的味道源于何处了,这是来自大山里面的味道,这是这个世界正在被遗忘的角落,我们穿梭在攀比的世界里,感伤着莫名的感伤,虚荣着莫名的虚荣,炫耀着莫名的炫耀,可是我们能不能在某个安静的时刻,想起那些被遗忘的角落?能不能给他们一点象征性的温暖呢?我们整天都在忙着自己的世界,为名利为荣誉为金钱,而这个世界,永远都是灾难多于安乐的,受难的人总是多于享受的人,贫民永远大大于富人,请伸出手,关心一下那些食不裹腹的人,好吗?我突然讨厌自己,讨厌自己浪费粮食,讨厌自己浪费金钱,讨厌自己是如此自私。

那一天的午饭,是几盘家常小菜,虽然没有很丰盛的感觉,我却盛了三大碗饭,最后要离开的时候,我塞了三百元给阿姨,她拿着那些钱不知所措,我拥抱了一下阿姨,心里很难受,杯水车薪,可是这些纯朴的人永远懂得感激,回校的路上,昕希说:有一天,我要来改变这里的世界。

昕希,你还记得那天的话吗?可是现在,你每天都不在学校,你还想着要改变那个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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