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工业管理教授麦理格(Douglas McGregor)提出驰名的X理论(Theory X)与相对的Y理论(Theory Y)之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管理学教授日裔美人威廉·大内建构了他的Z理论,有意把J理论留给日本式的管理,却并未明言,要把C理论保留下来,好让中国人也有一展身手的机会。
即使大内有此雅意,相信中国人也不肯接受,因为欧风东渐以来,一些打分数的人士,已经习惯於使用"A、B、C"代替原有的"甲、乙、丙",C既含有丙等的意思,对於爱好面子的中国人而言,当然不屑一顾。
我们也不至於贸然打出A理论的招牌。长久以来,由於亲善和敬意,我们已经获得相当的默契,A理论的"美"名,无论如何是美国式管理的专利商标,这是中国人谦虚的美德,委实十分可爱。
然而,中国式管理总该有其理论依据,否则经常到处漫谈,岂非重蹈当年清谈误国的覆辙?好在孔夫子已经摸透了中国人谁也不服谁的性格,创立“述而不作”的谦冲风度,并且以身作则,一再自认无知,宣称“我并不是生下来就什麽都知道的,我只是喜好古代圣哲留下来的知识,而勉力学得来的。”由於他的启示,历代先贤才不敢标榜自己的创见,他们委婉地将自己的智慧,点点滴滴地堆积在孔子、老子、庄子这几位大众心目中较具权威性的先师身上,使他们成为中华民族罕见的圣贤。正因为这种庄严而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中华文化才能够“持续中有变化,变化中有持续”,得以“万变不离其宗”,成为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道统。反观近代中国人,企图打破三国时代王弼所描述“统之有宗,会之有元”的传统法则,盲目学习西方“一人一说”的作风,各自标新立异,任意独树一格的结果,徒然弄得“旧的打破了,新的建立不起来”的悲惨局面,便可证明孔于锐利的透视力,早就洞察“中国人最看不起中国人”,缺乏平心静气、客观交换意见的能耐。
吴经熊先生说:“西方文明,可说是希腊精神的产物,在目前已发达到饱和状态,所以西方的好学深思之士,反而感觉不足,也就在这时,认识到东方的伟大。”他预言,东方的文化,特别是中国人的“禅”,已渗人到西方思想的前锋,将来又会反转来影响东方。他这一番话,虽然十分伤感,却是非常中肯。事实上,中国的管理哲学,惟有用英文书写,在国外(最好是美国)发表,获得彼邦人士的认同和肯定,活像“肯尼士”那般,中国人才会刮目相看,说起来令人觉得悲哀,却也无可奈何!.要不然,为什麽众多才俊,竟充塞了“无力感”?
幸而傅高义(E.Vogel)的“日本第一”挑起了我们寻“根”的兴趣,在一片中国式管理的探索声中,唤醒我们:必须从道统的洪流,建构出属於自己的理论。
中华文化,以孔、孟为主流,掺以老、庄的自然思想,而对管理最具有影响的,在注重“务实”、“中庸”,以及“不执著”的态度。如果把组织大略划分为三个阶层,则执行层首重“务实”,只要大家脚踏实地,按部就班,实实在在遵照既定的计划去执行,便见功效。管理层除了务实之外,尚须“不执著”,因为企业内外环境不断变迁,如果凡事依例而行,固执以往的经验,必然无法因应时、空变化所产生的种种压力,为了权宜应变,以求制宜,就应该“不执著”,这是中阶层主管最重要的一种素养。决策层既务实又不执著,仍然不足以保证所有决策皆合理,必须切实把握“中庸”的道理,务期在变化多端的各种状态中,求得其合理的决策。可见“务实”、“不执著”、“中庸”,一层比一层困难,所以孔于才会感叹地说:“中庸的道理,真是至善至美啊!可惜一般人已经很久不能实行这种道理了。”
这“中庸之道”,代表中华文化的精华,尧以是传舜,舜以是传禹,禹以是传文武周公,再由孔子集其大成。而专门阐释此一道理的“中庸”,据崔束壁在沫泗考信录中的说法,并非子思所作,乃成於孟子之後,其中所述体用关系,实已接受了道家的影响,可以说是儒家融合道家思想的一部“科际整合”的结晶。
中庸之道的管理,亦即“中道管理”,就是现代所倡导的“合理化管理”。日人竹添光鸿把中庸解释为恰到好处,朱子则认为: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即无一事之不合理,管理措施,假若能够一无瑕疵,那就“毫无缺点”,依现代眼光来看,中庸就是“合情、合理、合法”,非但可以适应环境,而且足以开创新的时代。既然中国式管理即为“中道管理”,我们不妨用M理论来代表中国人的管理之道。M是“人”(man)、“中庸”(medium)与“管理”(management)的字首,中国式管理重人,也重视中庸之道,刚好都涵盖在内,尤其从字形看来,它更是四平八稳,左右均衡,十分切合“中”的特性。英文三十六个字母当中,前三个、末三个都没有合适的,那麽就其中选取合用的一个,也合乎“中庸之道”。
有人认为不可能有统一的“管理之道”,就西方情况而言,确属事实。因为西方向来一人一说,A专家说是的时候,必定有B专家说非,这也是他们鼓励争辩的原因,彼此都是一偏之见,辩论起来,才会产生互补作用。中国人最重视本源,一切新的都要从旧的当中变出来;所有学术,不源自易经,因此脉相承,而且脉络分明。事实更证明:中国先哲所说的道理,大都历久弥新,有其颠扑不破的特质。中国人的“管理之道”,显然是存在的。
M理论可归纳为三项,试举例如下:
(一)人性可塑,员工是可能改变的。管理的先决条件是:了解员工的人性,既不如x理论所描述的那样懒惰、不负责任、以自我为中心、不愿意改变、没有抱负、容易受骗;也不像Y理论所说的那样勤奋、希望负起责任、既有野心、又有想像力、还能够发展自己的能力、朝向组织目标。员工是可塑的,管理者的责任,即在创造良好工作环境,形成优良工作风气,使其安居乐业。孔子倡导仁以安人,仁发展为管理上的安人之道,才是符合人性的管理。
(二)员工如果关心工作,就会适时应变。管理的过程是:确立目标和标准(经),赋予应有的责任和权力,使其权宜应变(权)。这种持经达变,原是中国人的民族性,亦即权变必须合义(宜),保持“权不离经”,否则即为“离经叛道”,那就“权与经反”了。义引申为管理上的经权之道,才有把握变而能通,促成真正的授权与潜在变通能力的护挥。
(三)管理者和被管理者都是人,彼此都需要被了解和同情。管理的态度是:所恶於上,毋以使下;所恶於下,毋以事上。组织成员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而礼就是角色期待,每个人都能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按照角色期待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郎为合礼的表现。礼化为管理上的絮矩之道,彼此互谅互信,便是互助合作的基础。
“安人之道”、“经权之道”和“絮矩之道”,构成了中国式管理的三个向度。一切管理措施,均以安人为衡量标准,原则确定後,视企业内外环境的变迁,而持经达权,以求制宜,谓之经权。衡量及变通时,将心比心,称为絮矩。安人是仁的表现,经权是义的方法,絮矩为礼的态度,三者密切配合,才能从容中道。
孔子论道,大抵以仁为主,仁就是爱。员工的人性,要以关怀、珍惜的真清来塑染、感化。仁是义和礼的基础,要求员工权宜应变,扮演合适的角色,首先要使其能安、得安。因为个体或群体的不安,都是管理失效的根本原因,此所以孔子希望我们用“患不安”来测试员工所处的状态,使其由不安而安,然后由敬业而乐业。
员工能安得安,才能求其知义,尽心权宜应变。但是孔子认为,“义、命是分立的”,企业有其可控制的部份,属“义”,是可以“尽人事”的;企业亦有其不可控制的风险性,便是“命”,最後成功与否,仍须“听天命”。孔于四十而不惑,已经知“义”;五十而知天“命”,可见命更难知。管理者知命,然後员工才敢知义,因为他有信心,知命的管理者是不会胡乱责怪无心或已经尽了力的错误或缺失的。我们经常指责员工抱持“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心理,殊不知关键在於是否确立“错误成本”的观念,能否知命。
孔子言礼,不重视仪文细节,他注重“礼之本”,亦郎团体的秩序。企业成员,不必斤斤计较於表面的礼仪,却应该真正设身处地,常常为其他的角色著想,建立共识,彼此互谅,以维护团体的秩序。
企业组织,大则有制度,小则有约束,都应该求其“正当”,孔于主张不必枸守传统,也勿须顺从流俗,一切惟求“合理”,所以制度合理化,即是安人的原动力。
安人之後,大家安份乐业。各自尽心尽力,求其变而能通;彼此将心比心,互助合作。管理措施,由“有为”而“无为”,M理论的终极,乃是现代所追求的“无为而治”自动化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