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梦想的代价就是失去你
口述－杨德超 采访－谭里和
杨德超是厦门大学环境科学研究中心研三的学生。9月10日，杨德超写了一封长长的的帖子，题为《致父亲的信：一位硕士生对姐姐的深切忏悔》，贴在网络，叙述了离家出走已经三年的亲姐姐曾经遭遇的痛苦经历，并谴责整个家庭对姐姐的冷漠敌视，反问“难道贫困真的可以磨灭我们心中最起码的良心，把爱的火焰彻底淹没？”
“当我给父亲写下这封残忍的信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撕破那层虚伪面纱，让自己和家人丑恶的心暴露在所有有良知的人面前，被大家深深谴责！”
不到半个月时间，这个帖子的点击量将近4万，回复上千条，各家媒体闻风而动，杨德超成为焦点人物。但他对自己搅起的风暴并不在意，他只是一次次地追问：姐姐，你在哪里？
自姐姐出生以来，谁又给过她依赖？
大二那年，我读到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捂着被子哭了好几次。同学对“富贵”的遭遇提出质疑，但我深信：这样的苦难绝非虚构，现实可能更残酷。
父母有五个孩子，我排行最小，大哥大姐都有疾病，二哥对家里漠不关心，我只和二姐杨艳梅最要好，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家里实在太穷了，我两年才买一双鞋，一瓶豆腐乳可以吃上一个星期。我只能用读书改变命运。11岁那年，我考上了乡办中学，拿不出93块钱学费，整个家里唉声叹气。后来，15岁的二姐说话了：“爸、妈，德超是读书的料，去借点钱吧，这钱我还。”
“你怎么还？”父亲问。姐姐低下头，没有回答。
第二天，父亲借到100块钱，送我去学校。等我拿着新书报名回来，兴冲冲地去找姐姐。妈妈说：你姐姐出门了，去镇上的远房亲戚家的煤厂做工，一个月30块钱。我愣住了。
姐姐做工的地方离我学校不远。有一次，我去看望姐姐，刚到厂房门口，就听见打骂声和揪心的哭泣。这哭声太熟悉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常为小事把姐姐打得嗷嗷叫。
我冲进去，看见姐姐蜷缩在角落，满脸都是煤灰，泪痕清晰。我拉着姐姐，要她回家，姐姐哭着说：“那你今后拿什么读书啊？”听着，我无力地垂下了双手。姐姐擦着泪水说：“你今后别来看我了。怕影响你学习。”初中三年，我果真再没有去过工厂——我怕面对我挚爱的姐姐，无奈、自责、感激和内疚种种情绪，让我几乎窒息。
1994年，我考上广水市二中。姐姐得知工资不够我的学费，立刻决定去广东东莞打工。我能以何为报？只有把没用的眼泪，偷偷在夜里擦掉！
不久，我接到姐姐的来信，说她在工厂上班，工作轻松，一个月300块钱。我心里稍觉安慰。不久，有老乡从东莞回来，却说姐姐在那里做保姆，很苦很累，瘦了很多……每次拿到姐姐的汇款，我就忍不住眼睛潮湿。真的，我想过辍学，最后还是发誓好好读书，将来报答姐姐!
1997年4月，我正在为准备高考疯狂读书，意外发生了。
父亲和姐姐居然来看我了。
我一路喊着姐姐，朝她飞奔过去。可是她却不应，呆若木鸡。走近她仔细端详，我大吃一惊。姐姐衣冠不整，满脸憔悴，还在暗自垂泪。父亲简单地把事情告诉了我：
姐姐到邮局汇款出来，遇上三个图谋不轨的男人，姐姐宁死不从，被猛打了一顿，脑袋受到强烈刺激，于是一路沿着铁路往北走，只想回家……一无所有的她，一路上靠乞讨为生，鞋子走掉了，受尽了苦。40天以后，姐姐走到河南信阳一带的农村，又饿又困，在打谷场上的稻草堆里昏死过去，次日被村民发现报警。幸好，姐姐带着身份证，才联系到了父亲。
父亲把姐姐接了回来，到了广水顺路看我。泣不成声的父亲，和神色呆滞的姐姐，让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蹲到地上，居然无话可说。
第二天，我买回一张中国地图，察看从广东东莞到河南信阳的路线。对，姐姐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经过广东省全境，穿越湖南和江西以及整个湖北，才到达河南信阳。坐火车16个小时的车程，姐姐走了整整40天。
那40天，她可以依赖谁呢？甚至自她出生以来，谁又给过她依赖？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难道我所谓的成功，比姐姐还要珍贵？
姐姐回家了，生死劫难结束了，可是，她却患上精神分裂症，干活儿大不如从前。于是父亲变本加厉地苛刻她，把她当作累赘，骂姐姐在外面丢人，哥哥还会挥舞起木棍……
仅有的几次回家，我都目睹过这种残忍的场面。第一次，我挺身而出，父亲说，不想读书就拦着！一句话，就击中我的软肋。我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一辈子！我必须读书出去！所以，我只能漠视姐姐的求救，一步一步挪开，将姐姐重新置于家人的打骂当中。我跑到远远的地方，却仿佛仍能听见姐姐的哭喊，一路追着我，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回答：姐姐，等我考上大学，我就有能力好好保护你！
天不负我，我考上了南京林业大学，并将通知书特意拿给姐姐看。她笑了，是久违的甜美的笑容。我却一阵心酸。
作为村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父亲很自豪。9月份家人送我去上学，经过我再三央求，父亲才答应姐姐送我。路上，我诚恳地说：“爸，您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打骂姐姐了……她实在太可怜了。”说着，我就哽咽了。抬眼一望，姐姐也是泪汪汪的。父亲点了点头，我这才上了车。
交完学费，我的生活费所剩无几，为了养活自己，我打了好几份工，无暇管家里的事情。1998年暑假，父亲打电话来，让我回家参加姐姐的婚礼。
在车上，我还非常喜悦，姐姐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
可是，回家我才知道，这门婚事是父亲一手操办的，对方年纪很大，个头矮小，姐姐不愿意，父亲就加以恐吓，她被迫出嫁。可是，我又能干什么？阻止这门婚事？暴躁的父亲会将我扫地出门！
我只能陪着姐姐掉眼泪。出嫁那天，我一直守候在姐姐身边，没有见到她一丝笑容，甚至对我，她也像对陌生人——她已经彻底绝望了吧？我嗫嚅着：“姐姐，对不起！我必须顾全大局……希望他对你好，疼你……”真的，那一刻，我对自己好失望！
姐姐出嫁后，有时候间歇性的精神发作，她的丈夫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姐姐只能跑回家求助。父亲却很绝情，拦着门口不让进，要不就是轰赶。我不忍心，一边劝爸爸，一边要带姐姐去找她丈夫理论，父亲却冷冰冰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管什么管？”
是苦难贫穷的生活，让人变得如此可怕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妈妈哭着说：“你姐姐真命苦啊。你父亲前一段生病，家里没钱，你姐姐还和我去摘草药卖钱给父亲补身体，还把自己的长辫子剪掉换钱……”
我心酸，心疼，痛骂自己是个懦夫、自私鬼！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姐姐！
只能指望时间冲淡一切悲伤，化解一切仇怨。2001年，我一边工作一边考研，姐姐的小孩也3岁了，大家的生活仿佛都有条不紊。
那年寒假我回家，待了两天就赶回单位。走的时候，姐姐幽怨地看着我，仿佛有千言万语。我没有想到，那次的见面，可能就是永别！
不久，母亲就告诉我：姐姐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临走前，姐姐找母亲借了100元，跪着哭道：恐怕今生不能尽孝！母亲安慰了半天，没有想到，姐姐就此一去不回。
这个世界没有了姐姐，照样运转。
父亲拿着我给的钱，没有依嘱去找姐姐，却打牌去了；姐夫若无其事地生活；母亲去找过姐姐，还被父亲责骂了一顿。包括我，也没在第一时间寻找姐姐，给自己找理由：
工作忙，要考研究生……这些所谓的理由，多么残忍而虚伪！
2002年3月，我收到厦门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一夜无眠，满脑袋都是姐姐孤单的背影……
我期望姐姐能向生活妥协，这样我就能推卸责任，不是吗？我为什么会如此自私？难道我所谓的成功，比姐姐还要珍贵？
姐姐，请原谅我醒悟得太晚，请给我机会让我们重见！
一个读书读到硕士的人居然不敢面对生活的挑战
一来到厦门大学，我立刻着手寻找姐姐的事。
姐姐出门没带多少钱，南方让姐姐害怕，估计去了北方的农村？出门时天寒地冻，姐姐衣裳单薄，天啊，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很快在网上张贴了消息：寻找姐姐，收到许多反馈。
我曾去过乌鲁木齐，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在凌晨两点抵达，立刻叫车去当地福利院，据说那里发现了我的姐姐。我就坐在福利院门口等到天亮，然后在那间潮湿肮脏的集体宿舍里，见到了那个女人——只是酷似姐姐而已，激动的心情一落千丈……
研究生三年，我们要跟导师出海，采集海水样本。我一直都很晕船，但我争取每次出海的机会，每经过一个邻海城市，都把姐姐的资料寄往当地的福利院和红十字会，希望得到消息。
我一直在默默地努力，但老天爷却不肯将姐姐还给我。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当众承认过自己的错误和自私？
痛定思痛，那个无眠的深夜，我写了一封长信：
亲爱的父亲：
我好像好久没有给家里写信了，如果我写信回来，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当你准备看下去的时候，你要作好心理准备！虽然我知道你眼睛不好。
……当她（姐姐）千辛万苦地回到她心爱的故乡，回到她日夜思念的亲人身边，我们全家是如何残忍地对待她？那时她的精神已经分裂，不能帮家里干多少活儿，你根本不把她当人看……最让人痛心的是你居然逼她出嫁，我的痛苦难以言表，可是我又不敢责怪，因为那时家里是那么脆弱……
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蠢笨的农民，你的心敏感而脆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你的亲生女儿！我知道我们家里穷，难道贫困真的可以磨灭我们心中最起码的良心，把爱的火焰彻底淹没？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会怎么做？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她！经历这么多年的生活之后，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可是你没有这样的意识……因为我想着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意志一直薄弱，怕你受不了会发生意外！可是如果我今天不写出来，恐怕这辈子你都不晓得你失去了什么！你说你眼睛不好，可就是瞎了我也要念给你听！
当然，造成姐姐的离家出走，我也有不可饶恕的罪过，在你们打骂她、拒绝她的时候，我把自己所有的良心、热血、性情隐藏起来，我假装只是一个幸福的人，我甚至假装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姐姐！因为只有麻木，我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可是现在我发现这个梦想是如此的虚伪！如此的脆弱！即使是她没有离家出走，我念了博士出来能给她什么补偿？她还没有出走的时候，我就抱着这样的信念，希望能在外有所作为，然后把她接出来。可是没想到她会出走！我原以为她已经麻木，真的变成了一个傻子！我甚至还有些烦恨去看她憔悴的样子！可是我低估了她！
能够从灵魂深处感动我的人，在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我的心变得异常冷酷而坚韧！虽然表面上人们看我很热心……
即使现在家里任何人去世，我也不会流一滴眼泪！可是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当回忆起她的生活细节的时候，我多次泪流满面！痛哭失声！我痛恨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冷酷自私？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残忍？我痛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窝在学校里？我痛恨自己太软弱！一个读书读到硕士的人居然还不敢去面对生活的挑战！
今天，我不仅要把这封信写出来打印给你看，要让你重新反思，也要把它发送到网络世界中去，虽然我们如今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但是我还是期望发生奇迹，我希望能找到她！
你的不孝顺的儿子：杨德超
2005年9月10日
写完长信，我擦干眼泪。亲爱的姐姐，我期待奇迹出现，以弥补我的过错。如果梦想的代价就是失去你，我宁肯岁月重新再来……
责任编辑：陈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