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和老宫女相处十年的岁月中,她谈了不少光绪的事,但都是只言片语。譬如:光绪胆小,最怕夏天打霹雷,一到下暴雨的时候,门窗都要紧闭,让太监站在两旁,自己捂起了耳朵,但他又喜好听暴雨后,宫里下水道泻水的声音。他常常顶着雨来到御花园东北角的一个亭子里,下面池子里有个石龙头,高悬着,后宫的雨水从这个龙头喷泻出来,落在深池子里,像瀑布
慈禧与隆裕皇后(前右)、瑾妃(前左)似的,轰轰作响,长时不断,流入御河。这是他最喜欢听和最喜欢看的。还有:他性情暴躁,喜怒无常,他手下的太监都不敢亲近他。他常常夜间不睡,半夜三更起来批阅奏折,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自己拍桌子,骂混账,也不知是骂奏折呢还是骂近侍太监,吓得太监们都心惊胆战。像这些支离破碎的事,她说的很多,只是三言两语,又不便于记述。细一思索,却也合乎光绪的性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宋太祖说李后主的话),他既胆小,又任性。
有些是能记述的,但又不能确切指实。譬如“背宫和走宫”。
老宫女很风趣地对我们说:“大概都愿意听听宫里召幸妃子的事吧。相传皇帝晚上召幸妃子的时候,为了保证皇上的安全,把妃嫔的衣服先脱光,用斗篷围着,让太监背进皇帝的寝殿。这叫做‘背宫’。细说起来,并不完全是这样。当皇上就寝的时候。太监把承幸簿呈到御前,当然,生病或信期的妃子不在内,由皇上任意选择。然后由太监持着灯笼去召唤。妃子早已恭候了,稍事修饰,太监在前面导路,贴身的侍女在后面护送,就这样进入皇帝寝宫的偏殿。这里早有准备的,洗梳妆一番,脱掉衣服,喊声承旨,于是由太监背到寝殿,只是几步之遥。并不是由东宫到西宫,背着妃子满处跑。——这都是在清闲时,我们宫女们闲磕牙,听姑姑们说的。到我们在宫里当差的时候,还流传着这样的笑话。譬如:我们宫女当中,如有一个模样俊俏,好打扮的,大家就拿她开玩笑,说‘哟——头上脚下这么漂亮!水灵灵一朵鲜花似的,小心,晚上老公公(太监)来,把你背走!’惹得对方一连串的骂:‘烂舌头根子的,盼着你将来嫁个粗、大、麻、黑、壮外带连鬓胡子的汉子,像黑瞎子(东北话,指狗熊)一样舔你的脸,免得你胡吣!’这也算宫女们的俏语谑娇音吧!可见宫里流传着背宫的说法,究竟什么时代有过就不清楚了。
珍妃“‘走宫’和背宫就截然不同了,走宫是把妃嫔当成心爱的人、知心的人,在皇上处理政事的屋子里把爱妃宣来。宫廷制度,一般处理政事的屋子是严禁妃嫔进内的。这时,妃子女扮男装,袍子、褂子,大辫子往身后一垂,戴上圆形的帽子,碧玉的帽正,上头一个红疙瘩,脚上一双粉底宫靴,活脱脱是个少年公子。可以给皇上磨墨捧砚,也可以跟皇上说古谈今,但不能谈朝政,也可以谈谈诗词书画,也可以陪皇上下盘棋。这是个最得宠的待遇,旁人羡慕得不得了。再说一句,这和背宫绝不一样,主要是身份不同。在戊戌前,光绪宠爱的珍妃就时常是这样,她经常穿好了男装等候召唤。所以嫉珍妃的人,就说珍妃干预朝政啦,服装打扮不合宫廷制度啦,喜好女扮男装大不敬啦,等等。老太后也曾为此下过诏书,申斥过珍妃。其实那都是隆裕吃醋的原因,也包括瑾妃在内。”
老宫女谈这些都是风闻,并不能指实,所以记光绪的事就比较少了。
提起珍妃来,她并不是块美玉,更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她也弄过权,卖过爵,只是在老太后的严威下哪能容她放肆。倒是光绪非常值得同情的。这里不谈他的政绩,只谈他的生活,尤其是爱情。我们说他是个痴心的皇帝。如今宫廷剧不少,可惜没有一出写光绪的爱情戏。他的事比起唐明皇杨贵妃来,比起梁山伯祝英台来,不知要缠绵多少倍。
据老宫女说:“刘太监自从来到山西后,因为是从大内来的,比较可靠又懂规矩,又是李总管的徒弟,于是就派在光绪跟前当近侍。他看到光绪整天呆呆地坐着,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对饮食更是不挑不拣,漠不关心,每餐六菜一汤,不管别的人吃什么,他永远是如此,一直到西安都是这样。最愉快的时候,是光绪和太监们下象棋,很平易近人,下完棋后,仍然像一块木头,两眼痴呆呆地一动也不动,急躁发脾气的性格根本不见了。好像他下定狠心,不管外界如何,他只是装痴做哑。一个血气方刚的人,收敛到这个程度,也是非常痛苦的了。
“他念念不忘的只有唯一的知心人珍妃了。
“光绪对珍妃一见钟情,他哪里知宫廷里政治生活的险恶。
“‘皇上这样加恩于我,不怕旁人嫉恨我吗?’在甜蜜的日子里,珍妃悄悄地对光绪说。
“‘我是皇上,旁人能对我怎么样!’光绪自以为是堂堂天子,旁人又能奈我何?这是宫廷里暗地传出的他们的对话。于是过分的宠幸引起了宫廷内的不满,最重要的当然是老太后。以老太后那种骄横的脾气,天下任何人没有敢给脸不接受的人,单单是光绪。给你娶的皇后,你偏偏不爱,在天下人面前伤了老太后的尊严,这种怨绝没有不报的道理。光绪只知道一味地痴情,天真的珍妃也不知早早地收敛,以至落到一死一囚的地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老太后的狠心是出名的。
瑾妃“在西安,我们住在北衙(南衙是总督衙门,北衙是巡抚衙门。老太后先住南衙,后搬到北衙)时,因为地方窄小,皇后和皇上住在一间大房子里,中间用隔扇隔开,两屋通联。这可能是老太后的巧安排吧,但光绪从来不理皇后,而皇后呢?也从来不服气!
“有人说,自从珍妃死了以后,光绪把爱珍妃的感情移到瑾妃身上了,那也是无中生有的话,根本没这回事。光绪是个性格孤僻而又多疑的人,如横下一条心,九牛也拽不回来的。他早就认定瑾妃并不忠心耿耿和他一条心,珍妃的打入冷宫,受隆裕打嘴巴的凌辱,他清楚地知道,瑾妃也曾经顺水推舟地说过些不合情理的坏话。所以光绪对瑾妃也是冷冷清清,在西安看不出对她有任何和颜悦色的表现。
“辛丑年回銮以后,为了掩盖老太后的残暴,为了缓和国内外的舆论,说珍妃担心自己受辱,在洋人进宫前,投井殉节,特命珍妃的娘家,下井打捞。按规矩,嫔妃的家属,根本不许进宫,除非嫔妃生孩子。平常家属要买通大太监,才能和嫔妃通消息,这也是太监们的一笔收入。现在让她家里人捞尸,这是天大的恩典。
“珍妃生于光绪二年(1876年),姓他他拉氏,属正红旗,在娘家瑾妃大,排行第四,珍妃行五(她的家族民国后改姓唐)。光绪十四年进宫,13岁,曾住东六宫之一的景仁宫,光绪二十年(1894年)册封为珍妃。貌美、聪慧、喜书画,颇得光绪钟爱。曾因触犯隆裕,在太后的支持下遭到拷打,降为贵人,后又复妃位。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变法,被慈禧幽禁在宫内东北三所。二年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进北京,被慈禧投入井里。死时年仅25岁。我们可以说是同时代人,她仅比我大5岁,一切经过差不多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所以我对她知道得比较清楚。
“打捞尸体的时间,记不太清了,大约是回銮以后第二年春末开始打捞的。天还冷,自然和推下井的情形不同了。由贞顺门里到乐寿堂,划为一个禁区。先焚香做佛事,彻夜念经;由萨满跳神,引魂到景仁宫。娘家的人罗拜在地,瑾妃致祭,因亡人为大,瑾妃行叩拜礼。贞顺门里偏东的北墙上,露天的有一木龛钉在墙上,是祭奠珍妃的,正面对井口;两边有黄布帘挂在木龛内,木龛外的两边像挽联似的挂着两竖幅黄布,像对联贴在墙上;龛中间上边挂着一横幅黄布,像横批一样,也贴在墙上。奇怪的是都没有字。据说龛里头也没有字。那时我已离宫了,都是老刘对我讲的(1946年秋,我们和老宫女一起逛故宫时,木龛还在)。
“先打捞上来的是一领破竹席子,据说当初裹珍妃用的。据打捞的人讲,尸体面目浮肿,已经辨认不出五官了。因为井口很小,容不下两个人,是把井口拆开打捞的。
“不说这些了,说起来几车话也说不完。
“主要的一句话,打捞珍妃时光绪并没露面。这也是老刘告诉我的。
“后来光绪要来了珍妃在东北三所挂过的一顶旧帐子,常常对这顶帐子出神。
“从此他再也没接近过任何女人,直到宾天,可以说对珍妃是情至义尽的了。”
我们听完老宫女的叙说,不禁抚几长叹,无论是皇上还是庶民,对爱情坚贞,百折而不变的,总是被人们敬佩的,而皇帝更是难得。说句唐突的话,贾宝玉赌咒发誓地对林黛玉说,“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这一瓢而饮”,但他没有做到。他既爱俊袭人的“肉”,更爱病潇湘的情,是二者兼顾的。光绪并不是这样,在花好月圆的时候,只是一心热爱着珍妃。在同遭患难的时候,正像汉末乐府所描写的那样,一只孔雀,一雌一雄,雌病雄伤,莫可奈何。于是雄的唱了“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吾欲汝去,口噤不能开”的字句。说白了,我想背着你走哇,可惜羽毛全被打零落了;我愿意叼着你走哇,可惜我的嘴又被人捆住了。戊戌以后,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等到“金井哀蝉一叶秋”的变故发生以后,那就立誓不近女人。用句大鼓书上的词:“一心无二只有你,若有别意天不容。”此心此身,誓不与他人,从此恨恨而死。真是:涵元殿里含冤去,一片痴情付爱珍。我们佩服光绪就佩服在这里。是真情,不是假意;是事实,不是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