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计算机程序设计艺术》经过的片断回忆
苏运霖
那是在1973年至1974年期间,为了在吉林大学开设有关软件的课程,我被吉林大学派往中科院数学所进修,同时和数学所、中山大学和贵州大学的同志一起协作,从事XR(系列软件)项目的某个子课题的研究。当时,国内对于计算机软件的重要性才刚刚有所认识,因此对于程序设计、操作系统等,以中关村及北大、清华为中心,掀起了一个引进国外先进技术的热潮。就在这期间的一个周日,我来到五道口的外文书店,猛然发现了醒目的“The Art of Computer Programming”的3卷大部头新书,心绪为之一动,通过流览书的目录和部分章节,感到这是极有价值的书,在决心认真阅读学习的同时,心里也产生了把它们译成中文的念头。
当然,这样的重头书,不会只引起我一个人的注意。计算所和数学所的许多同行也都传开了有这本新书的消息。人们自然也都感到,把它译出,很有价值。
不久之后,我就回到了吉林大学。长春的外文书店,也都有了这套书,我向当时在一起工作的管纪文先生介绍了这套书,并把我想把它们译出的想法告诉了他。当然我们也告诉了当时任系主任的中科院学部委员,我们的老师王湘浩教授,他对我们这一重大举动,也深表支持。于是,我们也就这样开始干起来。
但是,那还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虽然已经不是只抓革命,不搞生产的文化大革命时期;特别是在邓小平复出,主持中央工作的阶段,学校已开始了招生和教学。然而,压倒一切的还是革命,后来又搞起批林批孔,矛头所指,直接针对周总理,后来又再次搞起批邓。当时,我白天时间,全在挖防空洞中消耗掉了,所以,我只能在晚上和清晨进行翻译工作。我和管纪文先生的分工是:我全部负责翻译,再由他誊清我的译文,并做一些润饰工作。整个3卷,我们都是这样干的。我们的翻译工作,真正地做起来,是在1975年底才开始的。
在我们开始从事这一工作时,当然受到人们的注意。一种人认为,我们干不了,这也有一点道理,因此在此之前,我们都还没有干过这样重大的翻译工作,特别是,这个领域对我们来说,完全是新的。但是,实际上,我们并非毫无基础,在此之前,我已经翻译过由当时计算所所长许孔时访问美、加带回的一本《操作系统》教材(多伦多大学),并且全文刊登在由当时的1015所出版的《计算机参考资料》上,当时这一译文,就倍受读者称赞,认为译文精确、流畅,可读性强;此外,我还译过当时著名的《课程表68》这一ACM制定的教学大纲。所以,只能说以前的工作,在其工作量上、难度上,没有现在的工作这么大而已,但是,有了以前的基础,我们怎么就干不了呢!所以对于这种人和他们的责难,我们毫不理会。
另一种人,则站在“革命者”的角度,说我们又在搞崇洋媚外的一套,说我们宣扬西方的文明,宣扬西方的生活方式,不知怎么回事,当时竟传出,这本书是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我曾为了翻译《课程表68》而受过批判和指责,所以,对于现在的责难,我也就不当一回事。我们坚信,这是一本高质量的科技著作,它在国外引起重视,在国内,也应得到同样的重视,才有利于我国的科技发展。在我们开始进行翻译时,我们并没有联系出版社讨论出版事宜。只是到了我们把整个第1卷都已翻译完时,我们才开始找出版社。而关于我们进行这套书的翻译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北京的很多同行中,许多人早已知道此事。当我们把第1卷的翻译稿带到北京后,许多朋友也都主动热心地帮我们联系此事。在这方面,给了我们很大帮助的是北京1015所的王寿松、梁大同、严友淳等同志,还有数学所的陆汝钤院士、周龙骧教授等,以及曾经到过斯坦福大学的软件所董韫美院士等。他们帮我们联系了国防工业出版社(为什么没有联系科学出版社,我们也不大清楚,可能1015所同国防工业出版社更密切些,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最后,我们得到的答复是,我们的书有望在国防工业出版社出版。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就开始同国防工业出版社的四编室的同志们打交道,当时四编室主任是周先珂同志,编辑室里有张均武、徐德霆、周烈强等同志,而负责从事本书编辑工作的,最初就是徐德霆同志。
然而,事情却决非这么容易,因为尽管我们在下边已开始操作,但此事成与不成,仍须经过上头的同意。据说,国防工业出版社的总编也无权批准,所以,尽管我们把书稿交给了出版社,但后来却迟迟没有下文。我们当然很着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然而我们又没有任何了解真相的渠道。后来,听了1015所同志们的介绍,我们才知道阻力来自于上头。我们也才知道,所谓此书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宣扬西方文明等,实乃空穴来风,正是上头有人在这么说。而且,也才知道,许多国内当时的专家,如计算所阎沛霖、罗沛霖,15所总工陈力为等,都以他们政治上的大无畏精神和业务上的远见卓识,给了我们支持,他们力荐这套书的出版,最后才使上边为我们出书开了绿灯,也才使后来的工作,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段使我们的工作险些胎死腹中的时间,有两三个月之久。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在本书的新译本的前言中,回忆此事,并对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领导和专家致以深深谢意和敬意的原因。当然,说起来,最根本的是,邓小平同志改革开放,科教兴国的思想,使中国不再是闭关锁国,夜郎自大,这才有我们在该书译者前言中提到的祖国科学的春天。
这里还要提到本书作者D. E. Knuth的访华之行。1977年,Knuth携夫人和两个当时尚未成年的女儿访问中国,为时3周。陪同他访问的是加州圣地亚哥大学的华裔教授胡德强先生,胡先生是北京籍人,但在台湾受教育和成长,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Knuth来华访问的消息,由科学院数学所的陆汝钤教授等通知我和管纪文先生,并请我们也从长春前去北京,参加同Knuth的会见和听取他的报告、同他座谈等活动,这使我们有幸同本书作者认识。他当时还未满40岁,然而已经学富五车,蜚声四海,并荣获计算机界最高奖——图灵奖。但见他高大健壮,风流倜傥,而又彬彬有礼,极富学者风度。他在北京的讲话,谈到了算法和算法分析的重要性以及一些他认为甚有价值的问题。也谈到了后来成为他的重大成果的计算机印刷和排版技术——METAFONT和TEX。
胡先生向我们讲述了他的一些生平。他是在加州理工学院接受的高等教育,由于他聪明过人,又十分勤勉发奋,因此在大学阶段就已经做出了令业界瞩目的成就。后来,他没有通过硕士阶段,就直接读博士学位。他在CACM杂志社曾经工作过一段时间,审查和研究了许多算法,从而为他成为算法设计和分析的先驱打下了基础。他不仅在计算机科学领域有极高造诣,而且兴趣广泛。他酷爱文学,对莎士比亚戏剧深有研究,而且他本人就出版过小说。他还热爱音乐,对音乐也很有研究。后来,还写过用计算机谱曲的文章。他生活很有规律,每天都有固定安排,如周一是阅读和处理文件的时间,周二是接待学生和客人来访时间,周三爬山,周四上课,然后其它是研究工作时间。他有过人的精力,每天可以不离书案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还讲到他的夫人,她是学过中文的。大概就是由于这点吧,使他们对中国很友好。他在来中国之前,要他的学生姚储风为他取了中国名字——高德纳。当他得知我和管先生是他的著作的中文译者后,对我们表示了鼓励和支持,后为当我们请他为中文版写序时,他欣然答应,并且很快就寄来了。但是遗憾的是,后来该书第1次印刷时,该序未被收入其中,使我觉得很难向他作解释。然而在第2次印刷时,还是收进来了。这次,在我们出版新版本时,他又一次为中文本写序,足见他对于此书在中国出版的支持,而且信中充满了作者对中国读者的殷切期望。信中提到要用他的中国名字,这大概也是因为当初我们没有用他的中文名的一点不满而发吧。
这里我还想透露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在80年代,中国开始大规模公派留学生出国,我当时也属于政府考虑选派的对象,因此曾经去信给他,表示希望他帮助安排到斯坦福大学进修。他回信表示进修不可能,但他可以让我攻读他的博士学位。由于不知道博士学位是由对方提供资助的,我竟由于感到经济上没有保证而没有接受。这成为日后的一大遗憾,我把这当成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在第1卷出版的过程中,我们继续进行第2卷和第3卷的翻译工作,而且所有3卷书,在我于1980年调到暨南大学之后不久,都全部完成了。但是3卷的出版顺序,却并非按照1,2,3的自然顺序,这是因为当时有些专家认为第3卷比第2卷更急需,要我们先把第3卷搞好。于是造成了历史上这一个事实——第3卷先于第2卷出版。而且,由于书价的剧烈浮动,使书的印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第1卷头一次印了30 000册,第2次又印了10 000册;但第3卷则仅印了10 000册;第2卷,差不多推迟10年出版,和第1卷定价相差达10倍,因此印量仅3000册。
第2卷的推迟,还有一个原因,即原书作者在该书出版不久,即出了新版,新版大概是1984年或1985年出版的,因此出版社自然希望我们重新按新版本译出。此时我已经在新西兰,而译稿交给陆汝钤院士校阅。那时他把译稿放在他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是七八个人一起办公(可见当时知识分子的工作条件何其艰苦),结果,有一年,在他出访而所内搞迎新大扫除时,把译稿当成废纸扔掉了。所以在1986年,我从新西兰回国之后,在出版社找我要稿子时,陆教授才发现稿子丢失了。还好,并未全部扔掉,大概丢了三分之一多一些。他为此深感抱歉,我也无话可说,只好重新翻译。在这期间,又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使该书的出版拖延良久,直到1992年才终于出版了。
以上这些事情,不觉之间,已经距今20余年,至少也有10余年了。在我重操旧业翻译该书新版时,回忆它们,感触良深。写下它,作为永远铭记的一段人生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