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浪漫的开始 一年前的一个细雨淅沥的星期天,我正在报社值班,有电话打进来,是非常好听的男中音:“找顾风荷编辑。”我正校对,漫不经心地说:“我是。”那声音一片惊喜:“真是你吗?我常在你们报纸上读你的文章,非常喜欢。今天路过你们报社……可以上来看你吗?”又是一个热情的读者,我笑了一下,“上来吧,19楼。” 敲门声响,进来一个白衬衫牛仔裤的年轻男子,捧着一大束玫瑰,面白鼻挺,双眉入鬓,头发被雨水打湿,斯文帅气中有种叫人怜爱的气质。见我看他,他居然红了脸,“原来你这么好看!” 年轻男子名叫于天枫,硕士毕业,在广州某中专任教。于天枫谈吐得体,我们在办公室聊到暮色四合,他方才起身告辞。 我刚坐下,电话又响,还是于天枫,结结巴巴地说:“请你吃饭,先不要拒绝。我在紫荆树下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你仍没有来我就走。”说完立刻挂断。 我从窗口探出头,细雨迷蒙,透过一树灿烂红艳的紫荆花,见他站在那里,像一幕古典爱情剧里的男主角……我心瞬间温暖,抓起背包冲下楼去…… 我们一见钟情,于天枫如一流杀手,一下就击中了我的命门。“知不知道,第一眼见你,那种矜持而若有所思的笑,真叫我心疼啊。你一转身,白裙的裙角飘起来,我就在想:这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女人!” 我们约会,多数在外边吃饭是我买单,最初于天枫还积极过几次,到后来,理所当然就归我了。他在学校工资较低这我知道,但我仍有不安。男人若真心爱你,是肯为你花钱的。直到一次,于天枫一脸歉疚地说:“真对不起,总让你买单我心里很难受。但是,我的工资大半都给了家里,我家在农村,而且弟妹都在读书。”我方释然,我遇到了一个好男人。 两个月后,于天枫从学校的宿舍搬到了我的房子,他把西装一件件往衣柜里挂好。衣柜里忽然有了男人的衣服,心里又新奇又踏实。 为了一颗土豆吵架 于天枫一周六节课不用坐班,他又做得一手好菜,所以做饭的任务他全包了。他第一次下厨,我在后面环抱住他的腰。我说有一个我爱的男人为我做饭,感觉真好。于天枫回头笑,“我平生最大的宏愿是为我所爱的女人做一辈子的饭。” 等他从厨房出来,我已将客厅布置好:玫瑰插在花瓶里,桌上燃着两根红烛,缠绵的音乐如水一样流淌。我夸张地叹口气:“烛光晚餐开始了!”一回头,见于天枫弯腰吹灭了一根蜡烛,一缕青烟袅袅飘走,屋里顿时暗了很多。于天枫说:“一根就够了,不要浪费。” 我每天下班很晚,再坐公共汽车回家,往往已是万家灯火了。起初我总是坚持到超市买了菜才回家,但一买菜回家就更迟了,遂给了他600元说:“做菜你出力,买菜我出钱。”于天枫推辞一下也就收下了。但我一不买菜,伙食立即很差,没有肉,也没有水果。我只得再买菜再买水果,还给他买啤酒。我知道他,爱喝,却又舍不得买。 吵架总是难免的,但我们第一次吵架居然是为了一个土豆。我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土豆,于天枫说:“一个就够了!”“这么小,要两个!”“一个!”我叹了口气说:“你每次做菜总那么少,我怕你吃不饱,又舍不得多吃。”于天枫满脸不悦:“那你不直说!夫妻相处不用心计” 餐桌上,于天枫笑着说:“今天在超市买东西,服务员差我两毛钱,就给了我一个小果冻,那能值两毛钱?我坚持不要,那服务员才到别的柜台给我找零钱。这些服务员,真是不像话。”我吃惊地看着他,就为了两毛钱? 在分手的夜晚决定结婚 有一夜和于天枫躺在床上,两人在黑暗中默默无语。“你爱我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么短的时间,要说爱有多深,说实话也不会,但肯定喜欢你。”我心里一沉,泪水流了下来。于天枫伸手过来揽我,我避开了。“我们分手吧。”开了灯,两个人在雪白的灯光里惊愕地对视。 于天枫愣了一会儿,开始收拾东西。他的衣服,又一件件地从衣柜里拿出来。我心中一阵疼痛,掉过头去不再看他。“我走了。”他的声音嘶哑。我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满面泪水。“不想走就别走了,那箱啤酒你走了也没人喝。”“可是,你竟要我走……”他像一个孩子那样失声哭了。 几天后,还是决定分手,告别晚餐依然在第一次吃饭的绿茵阁。仍是靠窗的那张桌,仍是红蜡烛和红玫瑰,不过隔着三个月的时光。我说:“为友谊干杯!”他端起酒,眯着眼睛笑了。那样子还那么漂亮,仍是最初打动我的笑容。我心又一疼,泪珠大滴地落到杯里。“我也很痛苦。”他眼中也一片泪光晶莹。 他突然紧握住我的手:“嫁给我好吗?” 我凄然一笑,“我们可是来吃最后的晚餐的。” “可你不觉得很痛苦吗?我坐在这里,一遍遍问自己,我的生活中从此没有了你会怎样?这么一追问就觉得冷彻骨髓。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爱你!我们为什么还要彼此折磨呢?” 是的,他爱我,我们为什么还要彼此折磨呢? 第二天,我们各自从单位开了结婚介绍信;第三天,我们去民政局登记了。 我已年近三十,结婚的机会也不是天天都有了。于天枫有再多缺点,但也不是不能容忍,只要我们相爱。 结婚的决心是在民政局的门口才最终定下的。于天枫说:“我知道,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结婚的,我也不是没有犹豫。但我们这个岁数的人,理智得很,对方的缺点看得一清二楚,不会再狂热地爱一个人,为他生生死死了。就是结婚,也要痛下决心才行。”这是很诚恳的一句话,他肯这样说,是认真的了。 婚后最初的半个月,我们努力适应彼此,相敬如宾,差不多算是恩爱幸福的。但我知道,没有长久夫妻像我们这个样子。 在庸常的日子选择忍耐 婚后不久,聊到工资收入,我说我有4万元存款,问他:“你呢?”于天枫不言语,站起来关窗子:“雨很大呢。”我心头一丝怒:“都成夫妻了,难道我不能问你的经济状况?我们俩是经济重组呢?还是AA制呢?”于天枫头也不抬,笑道:“随便你。我没多少存款,有一点说好给家里买房子的。”“你父母的家。”我纠正他。 最终的结果是,我的仍是我的,他的仍是他的。但也不是AA制,仍如同居时那样,日常用度均由我出。 我们一起去买菜,可在收银台前时,于天枫永远站在我身后,付钱的永远是我。有时我想,如果我坚持不掏钱,他总会付的吧?偶尔他也付过一两次。但那时候我更难受,站在旁边惴惴不安,唯恐他不高兴。后来我宁肯自己一个人去买菜。他那副等我买单的样子深深地刺疼了我的心,他是我的丈夫啊! 有一天下班,于天枫说:“电话欠费被邮局停掉了。明天你记着去交。”我叹口气,自同居到婚后,房子是我的,一切费用均由我交。他工资不高,我说不出让他来分担的话,但他能不能对此表示一点不安? 餐桌上,于天枫又说:“节能灯三个坏了两个,记着该换了。”我再也忍不住,重重放下碗筷,“给这个家买东西、交各种费用,是我的专利吗?你天天在家,换灯泡不是男人的活儿吗?”于天枫瞪我一眼,愤愤地说:“谁规定换灯泡就该男人干?”我眼泪盈眶: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男人! 我问自己,一遍遍地问,我是不是太小气、太看重钱了?如果是他有了疾病或者急需,为了他倾家荡产我也是不惜的,为何现在却感到这样地委屈呢? 我想起初恋的日子。那时我刚大学毕业,21岁,男友23岁。我们没有同居,从来没有过性行为。但我们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发了工资都放在我的书桌抽屉里,谁用谁拿。当然那时每人工资只有400元,刚够温饱。我在心里问自己:如果现在和初恋情人恋爱,我工资5000元,而他的工资2500元,我肯不肯和他不分彼此?即使肯,会不会发生有关钱的纠纷?我不能回答自己。 也许,当我们不再贫穷的时候,爱情就要比从前经历更多的考验。 我们的爱情就在这样你不交电话费、他该换灯泡的琐事中一点点地消失直至面目全非。过日子就是这么庸俗而琐碎,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可是也只能别无选择地忍耐下去。 不再回头看你一眼 磕磕碰碰,有几次,我很想鼓起勇气建议于天枫,夫妻在经济上实施AA制,但终于觉得不好开口。我心中有太多的顾虑:我工资高,明显有怕他用我钱的嫌疑;倘若实施后,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觉得别扭。刚分完了账,他如果对我说他爱我我会不会觉得很难堪;这风雨飘摇的爱情会不会在一次次算账中彻底消失。 也许在结婚后我们才能彻底了解一个人。恋爱时男的是绅士女的是淑女;而婚后成了一家人我们才开始穿睡衣,才有机会看到对方的真面目。直到结婚半年后,我才知道,我和于天枫的矛盾不仅在经济上,也在价值观上。 有一天于天枫说:“我不想教书,学校的生活太单调,最主要的是我不愿教书。”我说:“那就不要再误人子弟。”他兴奋地看着我:“那你帮我联系联系,看能不能进你们报社?”我皱眉:“报社规定夫妻不能进同一个单位。”“你不说没人知道。”我失望地注视着他:“你既不是学中文的,也不是学新闻的,又不爱好写作,又没有从业经验,恐怕不好进。”“有熟人就好进,没人帮忙当然进不了。”他阴沉着脸。我气得怔了半天,才说:“你怎么这么俗气!在广州,不是靠关系而是凭自己的本事!我即使当了总编,也决不会让一个不会写文章的人进报社!”于天枫垂头坐下,表情十分落寞。我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刚才火气太大,遂轻声说:“不如考考博士吧。”“你有认识的博导吗?”他立刻问。我叹口气,看着他摇摇头:“靠走熟人关系,不如靠自己的实力!”他也深深地叹口气:“你不懂,博士不是考的,全看导师喜欢不喜欢你。”“就算有导师喜欢的成分,那他也绝对是喜欢专业好的人!”话不投机,我们开始沉默。 在离婚后,我曾不止一次回忆那时为什么吵架,但大多记得吵架时彼此讲的那些互相伤害的话,却不记得吵架的原因。但我记得有一次,我们是为妓女吵架。记得那晚我们一块在看新闻,看到几个妓女被抓,我感叹:“干啥不比干这一行好啊!”于天枫看我一眼说:“这也是一种职业!”“这算什么职业?做妓女是违法的!”我目瞪口呆。于天枫变了脸色,愤愤地道:“那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我冷冷地打量着他说:“什么算逼?被冻被饿才算逼!”想起朋友说的漂亮男人往往有卖身倾向,我打量着他问:“你愿意从事这一行?”他瞪我一眼:“我上哪里找富婆?你能给我介绍?芽”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情复杂地注视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于天枫也茫然地望着窗外,良久,他喃喃地说:“咱们的价值观差别太大!”我说:“是的,不止是半点一点的差别,简直比三十年代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差别还大。” 接下来有一件事让我彻底失望了。那天是星期天,我坐在床上看小说,于天枫走过来说他要到楼下买报纸。我说:“帮我买个西瓜。”于天枫没有应声,但脸上明显是不快的神色,我当时没多想,就顺手从口袋里掏出10元递给他,于天枫竟一声不吭地收下了。在他接过钱来的刹那,我愣在了那里,心里忽然一阵剧疼。我艰难地说:“于天枫,我几乎天天买西瓜回家,你吃了我多少西瓜?你从来没买过一次,而今天你买一次,还要收10元钱!即使我们是普通朋友你这样做都太过分了,何况我是你妻子!”我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于天枫似乎比我还委屈,他变了脸色道:“你知道我对自己多节俭吗?从小区到邮局坐摩托车只要3元钱,但为了省这3块钱,我满头是汗地走半个小时!”他怒冲冲地摔门下楼去了。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把头抵在膝盖上,泪水大颗大颗地流下。 窗外细雨淅沥,一如那个于天枫第一次到报社找我的日子。但我的爱情已随着紫荆花一块谢去。 两个星期后,我买了火车票,要在第二天下午乘车回家看望父母。因当天上午要开会,我不便提着大皮箱去单位,就嘱咐于天枫给我送到火车站。那天排队进站的队伍很长,而离开车只有十五分钟了仍没有开始检票,这意味着一进站就得飞奔上车。我对于天枫说:“不如去买张站台票送我上车吧。待会儿我提着皮箱跑不动。”于天枫笑道:“我提着也很重。不用买站台票了吧?”我苦笑:“这句话该我说,你说我觉得心里不舒服。”我不再说话,也不再痛苦,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我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于天枫惊讶地望着我,但终于还是点点头。 我提着沉重的皮箱,随着人流奔向火车。我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