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语的时候，我结束一段维持了四年的感情整整一百六十又零三天。
那是一段普通的大学恋情，入校不久开始眉来眼去，毕业前夕简单落幕。中间点缀些人们都能想象的到的年轻人的小甜蜜小波折小忧伤，总之，远离故乡的大家都寂寞，搭个伴儿罢了。散伙饭吃过、毕业照拍过，小鸳鸯们也分飞各奔前程。那个右颊上有个好看酒窝的恋人，接到心仪已久某著名跨国公司国内总部的offer要飞去另一个海滨城市。我想，真正的爱情应该如洪水漫过整个世界，茫茫天地只剩下方舟中泥水掺和的你我，这段校园插曲，没有轰轰烈烈，不曾惊心动魄，算不得我期许的真正恋情。想到这个，我决然选择留在这个缱绻了四年的第二故乡。
工作固然可以冲淡形影相吊的气氛，惯了有人呵护的日子还是有些孤单。于是我试着学会将自己交给网络，任由光纤引领游荡在不知名的空间。师哥给推荐了一个网站www.uf98.com，网站页面看上去倒也清爽干净，于是简单注册了会员，也传一张照片上去。照片背景是浓重的黑夜，氤氲的黑几乎要吞噬画面中身量瘦小的我。
隔天再去，网站特设的个人信箱便提示有新信息。前天刚登陆时的人气值还是零，现在已经一举跃为两位数。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被世界遗忘了很久、却又被从角落里捡回的洋娃娃，带着一身灰尘、一些疲惫，却怎么都掩饰不住渴望重生的躁动。
新讯息的内容是好几颗设计的十分俏皮可爱的红唇，这种与陌生人相识问好的方式让我倍觉有趣，迅速点下鼠标，想要看看这些“红唇”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于是我发现了语，语也是向我示好的风度翩翩之一。资料上他是位29岁的男士，像所有其他的风度们一样，语也爱好音乐，也喜欢电影，也热衷旅游。但令语胜出的一剑是他的个人说明，那甚至不是完整的一句话，只是一个并列短语：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我在心里盘算着，就算后人说Hans Christian Andersen的故事是写给成人，一个即将跨入而立之年的男人与童话二字仍然是太不匹配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渐渐知道了语在一千五百公里之外的一座城市工作和生活，年纪轻轻被公司委以重任后，便常年做“空中飞人”。
这使我们很快有机会见面，语一次在国外公司总部的例行training结束，要在我所在的城市转机。于是他提前用uf98网站的“约会”功能发起一次属于我们的两人约会。约见的当天我并没有觉得特别坐立不安，按部就班完成一天工作。只是心里隐隐约约的想，语的生活离我有点远，我们的见面会不会尴尬？晚六时差五分，我抵达城市心脏部位的约定地点。
门口有闪闪的蓝色背景灯饰：UF98 COFFEE Break。
是了，我想起那个可以发送各种可爱讯息传情的网站就是叫UF98，想必这是它的会员专属场所。其实在心里，我更愿意叫它UFO，神秘而让人充满异想。就像我现在的状态——离语只有十步莲花的距离，但从本质上来说，我还对这个人一无所知。相信对方也一样。这让我觉得这场游戏又安全又危险，充满诱惑和挑战。
我走进去。环顾四周，右手边靠窗的位置，有人微笑举手向我示意。
谈话过程非常愉快。没有费力找寻话题，我们非常有默契，气氛再融洽不过。语不时被我逗得开怀大笑。中途他细心地为我点了牛奶。而我注意到他点的酒：龙舌兰酒+柠檬+盐。想起《生于七月四日》里那款墨西哥龙舌兰。很man，有江湖气息。语的风度，他的谈吐，他的眼界更为我展开一个崭新的世界。看来这次冒险的必要性该是100％。
一切都好，但是有时候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有些目眩神迷。对视时，我的心都砰砰直跳。
初次见面只进行了四十分钟就结束了。语要搭乘当晚的航班奔向另外一个工作安排，他彬彬有礼地表示如果不是为着这次可爱的约会，他会像以前那样选择在机场的候机大厅舒缓紧张的神经。我假装也乖巧地对语的重视表达了受宠若惊的心情。分别时，语说，把照片换掉吧，夜是能安抚包容一切不安情绪，遮掩落寞失望面容。但，不适合你这样轻快的年纪。
语的“空中飞人”身份果然称职。一个月之内，他又在这个城市出现了四次。每次见面都在我们第一次去的那个地方——我固执地说这是我神秘的“UFO吧”。这家很lounge的咖啡馆现在已经成为这个城市里俊男美女的磁铁，而来看风景的人更多，加上舒适的灯光，醇香的咖啡，客满成为常事。这也让它背上本城最残忍咖啡馆的名号，一天不知道要拒绝多少人。
所幸我和语以UF98的会员身份总能订到不错的靠窗位置。这让他们见面的心情更加愉快。每次交谈四十分钟，最长的一次一个小时还少了三分钟。我接连收到他在世界各地驻足时挑选的、各式充满异域风情的小礼物。摆在窗前的礼物提醒我，语不是梦里的一个故事，而是鲜活活在现实中发生的事实。
语的轮廓渐渐丰满真实起来。我的网络信箱每隔几天必能收到他的“红唇”、“玫瑰花”、或者“香水”，有时候还有一封“情书”，衬着那些美丽风景照片的，都是零零散散的字句。
那些天空的云，为什么会落下来？
因为总有人是选择雨水的。
那些被装进心里的秘密，为什么流得满地都是？
因为堵住它只能导致更大的洪水。
那些出现过的人，为什么后来没有出现过？
因为他们都问了“你有没有爱过我”。
……
现在我知道关于“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是怎么一回事了。语曾经有个高中同班的青梅竹马。因为家庭的阻力他们不能在一起。像那个童话故事一样，牧羊女有个固执的老中国人祖父，他坚信他的孙女应该有比当时的语这个一文不名的毛头小子更好的归宿，虽然“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还没有出现，但他终于成功地隔离了年青的一对儿——按祖父的旨意，牧羊女大学毕业后前往海外求学。
恋人离去之前问语：你有没有爱过我？
语没有回答。
语说恋人七年间只寄给过他一张单人照片，背景是黑夜，画中人笑容有种开到荼蘼的伤感。信封上没有地址。
语说在UF98看到我照片的一瞬，几乎以为那个眼中盛满思念的女孩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但是很显然，我资料上显示的年龄令他失望了，但他还是决定见面：如果照片的主人真的是昔日恋人，语打算先用一个热烈的法式拥吻回答当年他装酷而没有回答的问题。可是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他却爱上了我这个“冒牌”的牧羊女。
语说他这样的年纪，也许不能容许自己再存幻想。尽管不舍，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那些滥觞的爱情只能在时间长河中泛滥了。可是认识我他还是很高兴，他会永远做我的“扫烟囱的人”，在我遇见难题时无条件地帮助我，继续给我带令人愉悦的礼物，并带给我永远的幸福。
滥觞的爱情？
是的，泛滥、热烈的爱情。不过已成滚滚东逝水。
晚间，我特意去查。
滥觞，泛滥，过分。
但还有一种解释是：小水。指江河发源处水很小，仅可浮起酒杯。
往事漫上来。从恋人右颊上的酒窝开始。
是我先提出的分手，但如果对方开口说我们一起走，我会义无反顾，愿意继续书写下一个四年，再下一个四年，也许还会更长。宁愿再也看不见别的风景。
我没有听见期望的回答。
但我们也都没有问出“你有没有爱过我”这样断肠的话。
我开始想起那些满是痴气却又满怀爱情的过往，他们玩闹似的并排坐着念一首诗：
什么是爱情开始的样子？你是爱情开始的样子。
什么是故事结尾的样子？我是故事结尾的样子。
我开始想起冬天下了晚自习，两人一溜小跑去校外买烤红薯驱寒，你一半我一半，热气腾腾的红薯后面，男孩儿含着热红薯张嘴一乐，右边面颊上就浮起那个好看的酒窝。他离开后，这个酒窝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几次，哭醒的时候我手里紧抓被子一角不放。
后来我刻意让自己忙碌，酒窝的影像就渐渐淡了。
原来我一直向往的爱情滥觞，最初始最真切的状态是清浅溪水。明亮。美好。
只是我忘记了，那些浮起在恋人脸颊的小酒杯，浮在爱情涓涓细流的最初。
我就是爱情开始的样子。而你是故事结尾的样子。
我才想起，那个男孩给我的信里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我感到心里涌起的无限感慨，在一瞬间蔓延、扩散开去。我打开电脑，登陆UF98网站，又是语送的“玫瑰花”和一封“情书”：来我的城市吧，我的牧羊女！温柔的话和详细的住址。我细细重读了一遍满是关心和小心翼翼掖着思念的文字，然后开始收拾远行的行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