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是中国理学最盛的时代,也是最压抑人性的时代。功名无望又无其它出路的读书人大量转去写色情小说。铺天盖地的文字狱却对色情文字网开一面。
在明朝这样的朝代里,台面上讲的是理学,用的也是理学,那时的空气里可能也弥漫着理学的气息,文艺自然也不可能仅仅是“为艺术而艺术”,超然于世外的,也一定是理学思想指导下的文艺,是弘扬着理学精义的文艺。可是,事情奇怪得很,偏偏就是在这个“灭人欲”的明朝,却是一个色情文学大量出现并成为流行文学的时代,而且还出现了色情绘画,即春宫画。
具有中国第一“色情小说”之称的《金瓶梅》,现在已得到了艺术上的肯定,但其色情描写流传之广,对后世文学的影响之大,是没有哪一部小说能与之相比的。现在还能看到,创作、刻印、流行于明朝的色情小说还有《剪灯新话》、《欢喜冤家》、《宜春香质》、《如意君传》、《情史》和《隋炀帝艳史》等十二三种。这些作品中,不论创作的主旨如何,但都有大量的、露骨的“床上戏”。除此之外,那些较为隐晦但仍以描写男女之情为主的才子佳人小说,就更是多得难以计数。除了文字上的东西,明朝春宫画的出现和流行,也并不亚于色情文学,据汉学家高罗佩考证,明朝时的春宫画在其鼎盛时,印刷时使用了五色套印,其水平之高,画面之美,至今令人叹为观止。
色情,自然是宣扬情欲的,而情欲则又实在是人之大欲也。明朝主流文化的台面上高唱着“存天理、灭人欲”的高调,而它的背后流行的却是宣扬欲望的色情文学。虽然也时有遭受焚书毁版的查禁,可一部又一部的色情小说还是不断出现和流行。在同一片天空下,有着与理论上如此相悖的事情,岂不是有点儿匪夷所思么?
这大概要从儒士文人的生存状态和环境说起了。我们知道,明朝是一个严刑酷法的时代,自从朱元璋坐上龙椅的那天起,皇上便将天下的大权紧紧地攥在手里,有着无上的权威。明朝开国时是设有宰相一职的,但设了几年,朱元璋觉得“一人之下”还有一个“万人之上”的人,心里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便设了一个“谋反”的罪名,把宰相一个个都杀掉了,并从此立下规矩,朱氏天下永不再设宰相一职,后来这话便成为家规国训,永远也没有人敢提议恢复。万历年间,张居正虽有宰相之实,却无宰相之名。所以,在整个明朝期间,虽不断有“太监弄权”、“阉人擅政”,把个朝代弄得鸡犬不宁,民不聊生,可无人敢提议复设宰相,帮助皇帝管理一个偌大的帝国。明朝中叶出了一个过继皇帝,因为他要称自己的生身父母为太上皇和皇太后,廷臣们群起而反对,这位皇帝便一气之下再也不上朝与他的大臣们见面,时间达十二年之久,用柏杨的话说,大明王朝那时成了一个无头朝代。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帝国的朝臣们也无人敢有非分之想,可见那时儒臣们的中规中矩。
明朝的儒臣文士们之所以如此,大约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们自小所受的教育就是“忠君保国”,哪怕是一个混账白痴坐在龙椅上,一肚子诗文的臣子们也要向他跪拜叩头的。再一个原因便是屠刀下的威服。明朝定国之后不久,朱元璋便大开杀戒,把与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们大多杀掉了,且用的都是满门抄斩的法子,连门生故交都不放过。一面杀功臣,一面则是杀儒生。写诗作文章,凡是触犯了朱元璋忌讳的“光、贼、则”等字眼的,一律杀掉,其他就更不用说了。他的四儿子朱棣从侄子手中夺过天下后,又接着杀了一阵,其中仅“读书种子”方孝孺一案,就杀了八百余人。血淋淋的人头,吓破了二百余年的书生胆。
宋朝的时候,书生们挤不上入朝为官的独木桥,还可以做做学问,弄一弄什么“道学”之类,有了自己的创见便可以发表出来的,但在明朝,“理学”已成为皇家钦定的“真理”,用不着书生们再去动脑子,搞什么理论创新了,所以,在宋朝可以做的学问这时便做不下去了。虽然在明朝后期出现了李贽、黄宗羲、唐甄一类的学者,提出了“童心说”和“新民本”说,现在这些学说也已经成了显学,成了学者们研究的对象,但在当时却是地道的“隐学”,是“地下学者”,那些研究的成果都是偷偷地搞出来的,就是写的书也只好用《焚书》、《潜书》为名,不敢公开地印行。
公开地做学问不行,科举的路又窄得吓人,书生们还要吃饭,还要养家糊口,就是做风流才子也还要一些小钱的,所以,他们只好去寻别的活命的法子。
在明朝中后期的长江中下游一带,商业气息已是较浓的了,经济繁荣后便出现了一些有钱又识字的闲人,于是出版业便随之发达起来。书商们要赚钱,书生们要吃饭,有了闲钱的人们要惬意,通俗文学便出现并流行起来,流行得久了自然便流向了色情文学,因为“床笫文学”最能切中人性的欲望,最能成为畅销货。所以,色情文学一旦出现,很快就走上“畅销书”的排行榜,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这些色情文学中,除了吸引读者的“床上动作”是重头之外,还多多少少寄托了书生们的梦想。在大约成书于明末清初的色情小说《舞花吟》中,便可窥见一点书生们的心思。书中写了一位书生,一连搞了好几个女人。他一面周旋在几个女人中间,一面又去下科场,结果是考得功名,把那五个女人全都娶回家中,美女簇拥,升官发财,快乐成仙。书生的梦做得很美很圆,也很温柔,可惜多半是梦。
在明清两季,文字狱是十分盛行的。然而,考证这些文案,就会发现这些案件中,没有一件是因为创作了色情文学而兴的,即使有这一方面的原因,也并不纯粹。这不能不说又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历史现象。明朝后期,李贽因为公开了他的“童心说”,便死于诏狱了。但与其同时的“色情文学家”们便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所以,明朝色情文学的兴起,一面是正常的学术消失,书生们的心思无处可用,只好向女人的身体上去发挥;一面则是文化市场的出现,给文学传播提供了外在条件,书生们可以由此讨一点生活而不至于饿死,书商们也就乐得借此发一点小财。而官方呢,则又睁眼闭眼地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