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作家,徐兆寿是第一个写虚拟婚姻的。《幻爱》描写了一个叫杨树的有妇之夫在偶然间遇到了自己的初恋情人佟明丽后,两人开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虚拟婚姻生活。他们一直通过电话、手机、网络等电子工具进行虚拟性爱生活,直到最后佟明丽患癌症死亡。你怎么看待这虚拟的爱?
2002年7月,我的“中华五千年性文化”巡回展到了西北兰州。一个雨天的中午,一个年轻人来找我,他说他最近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非常日记》,遭到了一些政府部门和周围人的批评,压力很大,想请教我性文化的一些知识,以便为自己辩护。我答应了。8月初,我刚从欧洲回来,他就如约来到了上海。我这才知道他叫徐兆寿。
《非常日记》被出版界称为“中国首部大学生性心理小说”,中国教育报称其为“新少年维特的烦恼”。作者借从美国留学归国的心理学博士余伟之口,呼吁要赶紧对大学生进行性教育。我是后来看这本书的,看过后对作者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为他的勇气和责任感而感动。有关性教育,我在八十年代初就开始呼吁,现在好了,性教育已经被逐渐地重视起来了,有些大学也开了性教育课。这里面,应该说,有《非常日记》的一份功劳。
他后来出版了和我的一个对话集《非常对话》。应该说,他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了性文化的学习与研究。听说他还成为新浪网邀请的第一个青少专家,专为大学生进行性心理咨询,成了大学生的知心朋友。再后来,还出版了长篇小说《生于1980》和《非常情爱》,听说也是有争议的小说,其中《非常情爱》开篇就是十页左右的性描写,一度成为网络上争论的热点。不过,他很谦虚,常常打电话来请教我一些问题。逢年过节,他也打电话来问好。我们成了朋友。去年年底,他又打电话来,说他想在大学里开设性文化课,想听听我的意见。我当时就非常赞同。今年春天,他在西北师大开设了性文化课,系统地讲授人类性文化知识。据我所知,目前大学里开设的性教育课,多是生理知识和性预防措施,没有专门的性文化历史课,应该说,他填补了这样一个缺陷。也因为他作家的身份,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人物。
前一阵子,他写信来说,他最近要出版一本书,内容是写现代人的虚拟性爱生活的,与性文化有关,要我作个序。我愉快地答应了。几天后,他便寄来他的书稿《幻爱》。
当我了解这部书稿时,首先注意的是这里有一定数量的对性行为的描绘,这种现象过去是一般小说所回避的。性本来是人类生活中一个很正常的现象,人们需要性就像需要吃饭一样自然,那么为什么要回避它呢?不少人认为,描写性,会给人一种恶性刺激,会导人走向淫邪。这种说法,真是有些幼稚得让人可笑,性这个东西,几乎每个人都在实践它或将要实践它,可是只能做,不能讲,如果讲了写了,那么就是邪恶,就是罪孽,为什么对性的描写就不能给人一种美,一些哲理,一些对人生的启示呢?
有人说,性好像是一团火,它能给人以温暖,也能把人烧成灰烬,我同意这种看法。现在的问题是,怎样使这团“火”既能给人以温暖,又不烧死人,这就要看对性怎么描写了。现代的时代发展潮流、比较科学的认知里,不能一概否定在一部文艺作品中的性描写,不能一接触性就认为这是下流,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要分析以下几点:第一,不能只看一个情节、一段描写,而要看整个作品有没有时代意义,有没有社会价值。第二,如果作品中有一些性描写,要看这种描写是不是为烘托主题所必需。第三,在描写性行为的时候,是直露、夸张、给人以恶性刺激,还是给人以灵感,给人以深刻的生活启示。
我过去在讲课、写文章分析以上道理时,常常以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为例。这部性小说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是一部当时官方确认为淫秽而加以查禁的坏书,可是现在人们都公认为这是20世纪最典型、最有代表意义的一部性小说。它通过克利福男爵的性无能提示了那个时代上层社会的虚伪和没落,通过对守林工人梅乐斯的健强有力刻画了新兴阶级的生气勃勃,通过对康妮的内心和行为描绘呼唤了人性的复归。这本书中有不少对性的描写,我读了充分感受到蕴含在其中的美,例如康妮在和梅乐斯在林中小屋幽会,过了性生活时,她感到自己像是“一朵云”,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等等。
读了徐兆寿的《幻爱》,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幻爱》也是一部很有社会意义的小说,作者从情爱、婚姻和性的角度,描绘了中国这个从保守、禁锢走向开放的社会,描写了这个社会中压抑人性与光复人性的矛盾、情欲与道德的矛盾、婚姻与爱情的矛盾,而这些矛盾在我们当前的社会生活中是较普遍地存在的,可是现在还有些人用一层纱幕把这些矛盾遮盖起来了,使它们若隐若现,似盖似彰。作者在这本书里正是无情地揭破了这层纱幕,使一切矛盾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使人们不能不正视它,面对它。为了提示这些矛盾,作者不能不刻画主人翁之间的性行为,通过性行为来描写性心理,通过性心理使人感悟到一些人生的哲理,我想可能这就是《幻爱》这部作品的价值所在。
作者告诉我,他在这本书里描写杨树和佟明丽之爱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他们在精神上的愉悦,只是简单地通过幻想等形式进行。在这一阶段里,他们彼此主要是认识对方,认识自我。第二个阶段是对性的认识,是他们打破一切道德常规的阶段,使精神和肉体都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后来,他们经历了第三阶段,这是他们身上的文明、道德与原始的性的和解,他们不仅获得了原始的性爱,还与文明达成了和解:“现在他们倒是很少做爱了。他们最爱进行的是谈各自的内心,仿佛他们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现在,道德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内心。美丽说,道德是丰富的爱中产生的玫瑰,你是心甘情愿地爱着它。”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作者的本意其实并非是要写性,而是想通过性来展现人性,展现人类存在中的矛盾、痛苦和被文明的异化,也想通过性来批判现实。这种性爱的描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性爱描写了,与我们时下流行的所有的性爱描写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它成了一种哲学,一种思想,甚至一种信仰。
此外,在这部小说里,还有一个现象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对当代女性的认识。在杨树与美丽恋爱的同时,他的妻子程琦却在进行一场了不起的拯救活动。她辞了工作,放下了一切架子,包括她的美丽,开始一个母亲的伟大行动。她不仅救了已经被认为无药可救的儿子灵灵,还使自己完全成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自强自信的女性,但悲剧也在这时候发生了。这种自强与自信却使她丧失了女人的很多东西,特别是性能力。一个女性,在成年后就拥有了双重人格,她不仅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母亲,而这两者有时候是矛盾的,所以只能选择其一。程琦便选择了母亲的角色。这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但到后来她与陈敬恋爱时觉察到了。
“陈敬将她的胳膊一拉,将她拥在了怀里。程琦颤抖着,挣扎着。陈敬已经把双唇贴过来,温热的呼吸吹到了她的脸上,她也被感染了。她想挣扎,但她又不想挣扎。他的双唇已经吻到了她的双唇。她本能地摇摆了一下,颤抖着身子,说,不要,不要。可是,他还是吻了她。她满脸的泪水。
陈敬倒是被吓坏了,他说,怎么了,你不愿意?程琦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了。
然后,她默默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多么地具有悲剧意义。后来,她还发现自己失去了性能力。长久地忽视自己和压抑自己,虽然获得得了精神上的独立,但作为生理的性却异化了。这是当代女性存在的一个悖论与困境。她们要求平等,自由,于是,她们便得付出比男人更高的努力与代价,当她们获得精神上的独立、自由与平等时,她们发现,同时又丧失了另外的东西,最重要的便是丧失了家庭。
这种描写,似乎对人性的刻画又深了一层。
我希望,这部小说的出版,对于那种关于爱的虚伪的道德说教是一个突破,对光复人性也是一个突破。
(作者:刘达临 2005年7月7日于中华性文化博物馆评徐兆寿新书《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