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终于如愿故地重游。站在广西龙州县水口镇的312高地俯首望去,眼下秀丽的左江就是中国和越南的国境线;它就象是一位温柔的少女,伸出那纤巧的手臂,把二个有过生死之交,又有着仇恨的朋友隔开。高地下的中方一则,水口关内五星红旗招展,人来车往,欢声笑语,一派繁荣的景象。境河对面的越方一则也是炊烟袅袅,男耕女作,十分详和。谁会想到,27年前这里曾是烽火连天的战场?
诚然,现在边境的繁荣和详和离不开军人的奉献。曾记否,那难忘的1979年——共和国的土地上有我们付出的爱,那猎猎招展的五星红旗有我们风染的风采。
崇山峻岭间的红棉花开得正火红。二月二十一日拂晓,一支队伍在深邃的峡谷里奔驰,广西边防某部正从高平以西向安乐迅猛穿插。
这是一支英雄的部队,属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荣立赫赫战功41集团军。在辽沈战役惨烈的“塔山阻击战”中,这支部队死伤大半。这次,如同象棋里的“弃卒战术”般的“穿插”,就是孤身往敌人窝里钻打击敌人的心脏,让敌人腹背受击。光荣,再次落到这个部队身上。
雾很大,如银灰色的激流在山脚浮动,宛如一团巨大的棉絮紧紧缠绕着前进的队伍。相隔二十几步,就看不清前面人的形影。指挥员传令整理队形,部队放慢了前进速度。就在这时,一个小战土离开自己的行列,手提军用水壶,到路边的小水沟里去汲水。
他叫胡清祥,家在湖南农村,只有十九岁。胖乎乎的身材,红扑扑的面颊,一个腼腆可爱的小伙子。他此刻走出队伍,因为他扛着沉重迫击炮筒(晕啊!原子弹都造出来了,我们的军队竟还在用着红军长征时期的武器)奔跑了几个小时,口中干渴难忍。班长接过炮筒,批淮他去打水。他把水壶按入清冽的小溪,刚刚灌了半壶,忽听前面枪炮齐鸣,浓烈的黄烟穿过乳白色的雾幕迎面扑来……
我军穿插得如此迅猛,以致在大雾中闯入敌阵地,敌人仓惶开火。担负穿插任务的部队是不恋战的,风驰电掣般地纵深楔入。当小胡从溪边退回公路时,发现自己和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晚雾阴,早雾晴。弥漫在峡谷里的大雾逐渐向山顶隐退,飘散,露出蔚蓝的天空。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终于可以看到路边的一片开阔地。敌人从三个山头射出的火力,立刻向这里辐集。这里,留下了六个与小胡处境相同的战士。他们有的是因为担任掩护,有的因为负伤,但主要还是因为雾大,与部队失掉了联系。
那个用半自动步枪还击敌人的战士,名叫韦程儒,八连的副业组长(军队搞副业,还有后来的经商,恐怕也算中国军队的一大“创举”),菜田里的“小黄牛”。参军以来,他把全身的精力注入到默默的耕作中(谁该为这种“马放南山”的松懈国防状况负责?恐怕不是我们的战士吧?),摸锄把子的时间比摸枪把子的时间还长。直到这次还击战前才调任八班的副班长。此刻,他正在为自己的射击技术不如种菜技术而烦恼。
那个剽悍、英武、气质奔放的战士叫陈武贤。几天前,在—场激烈的肉搏中,他亲手砸死一个敌特工队员。他是四连机枪班副射手,可惜这时机枪不在他手边。他和迫击炮手小黄一样,离开自己心爱的武器打得很不过瘾.直气得两眼冒火。
他们当中唯一手持冲锋枪的是八连八班长陈书利。剩下的,还有三个刚刚挂彩的伤员。一共七个战士,分别属于四个连队,各连的人彼此素不相识。这些纯真可爱的小战士一时失去了指挥,失去了接应,深入敌人腹地,远离国境八十多公里,面对敌入一个加强营的兵力,被围困在盆状地形的底端,他们已陷入了绝境……
指挥这场众寡悬殊的战斗的责任,落在陈书利的身上。他是班长,在这里,他就是最高指挥员。
他们背后的开阔地,排列着一组品字形的小房子。由敌人占据的山头俯瞰,这排房子象一座小小的孤岛,泥巴和篱笆筑起的薄墙,不堪炮火一击,钻进去的人无异于束手待擒,所以敌人不在这里设防。进退维谷的四个战士和三个伤员,只好退进一间堆满化肥的小棚子里。小战士们焦急的目光,转向年轻的班长:“班长,怎么办?”
“我们不能再向后撤了”陈书利朝小棚子四下扫视一眼说;“马上把化肥堆集起来!”他们用化肥袋围起一个小小的工事,当中只有三平方米的面积,七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
其实越南人一炮就可以轰平这个房子,但是越南人从山上冲下来,他们妄想生擒捉拿。他们分成三路,喧嚣着,奔跑着,如潮水一般涌来。
陈书利端着冲锋枪,凝视着走近的敌人,脸色沉重。七个人身上都挂有“光荣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传统是宁死不当俘虏。现在他们都清楚,死亡,离他们越来越近……
没有人惊惶,因为从打响第一枪开始,他们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现在,我们难于想象当时他们是什么心态,也许,他们那个时候心里一定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眷恋。25年后当我们在一间副总经理室,问已成为深圳的企业副总的陈武贤时,陈武贤平静地说:“那个时候,越怕死可能死得越快。”是的,我们相信,在理想主义中长大的一代,他们心中是一种更坚定的为祖国而牺牲的信念。
……越南人向孤立无援的小屋冲过来,陈书利下令开枪还击。他们七个人只有三支枪,陈书利让陈武贤在右侧阻击越南人,让韦程儒监视背后,自己端着冲锋枪挡击正面的来敌。火力猛烈地交织着,一排排机枪子弹穿透了棚顶射到地面,一个弹片砸到胡清祥的太阳穴,鲜血从这个最年轻的战士的脸上淌下,染红了整个肩膀……
胡清祥受伤了,他斜靠在化肥旁,抓起挂在胸前留给自己的那颗手榴弹,拧开了盖。大家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陈书利却一把按住小胡的手“我们还有子弹和手榴弹,敌人正往上冲,打死他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最后再跟他们来个同归于尽还来得及。先别想死,要想办法活下去!”
这时,在右侧全神贯注阻击敌人的陈武贤,一抖膀子,粗腔大嗓地对着外面骂道:“他妈的,你要打死老子,老子还想打死你哩!”
胡清祥吃力地抬起头,一双血手紧紧握住陈书利的手:“班长,放心,不到最后一刻,我决不炸死自己。”
越南人的几次冲锋被打回去了,丢下一具具尸体,这才明白,他们遇到的是比他们更强悍的对手。韦程儒首先发现了敌人的动向:“班长,敌人从后面摸上来了!”
陈书利掉过头来,透过化肥袋之间的射击孔向外张望,只见山脚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与蜿蜒的公路相交叉。在晶光闪烁的河面上,架着一座铁桥,那条公路和铁桥,还是中国“抗美援越”时建造的。敌人从公路调来的增援部队,悄悄抵达河边,有三个家伙已经爬上铁桥,向这边蠕动着爬过来。
陈书利估量一下距离,约有七、八十米,他掂起一支半自动步枪,屏住气,手不颤,枪口对着远方的一个黑影……陈书利,湖南衡阳人。有一句民间谚语“无湘不成军”,湖南自从出了个曾国藩后,这里就成了中国军事天才的摇篮,勿如每个湖南人,都有可能是一个优秀的军人。陈书利是个神枪手,一手好枪法在当民兵的时候练的,当兵的时候,第一次实弹射击,他三枪就打过二十七环,后被选进团集训队进行特别训练,各式射击、格斗、战术训练等门门优秀,当时部队的军种分得不严格,用后来的标准来衡量,他绝对是个优秀的阻击手。
陈书利一扣机板,枪声过处,只见黑影从岩石翻身滚下了河。“打中了!打中啦!三枪撩倒三个,一枪也没多放!”大家一齐欢呼着,叫嚷着,好像死亡威胁早就不在身边似的。
此后,整整一个多小时不见越南人动静。烟尘弥漫,大地一片沉寂,空气中飘散着的弹药味夹杂着死亡的气氛。静,太安静了,可怕的安静!
突然,一阵炮火铺天盖地地往小房子砸来,一发炮弹把棚顶揎翻,瓦片纷飞,炮弹爆炸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越南人在山头上叽哩呱啦地不知在叫着什么,估计是“投降吧,我们优待俘虏”之类。陈武贤抖去身上的碎瓦和灰尘,气得暴跳如雷:“他妈的,嚷什么!”随即举枪,准备射击。陈书利赶快制止他:“先别打,等敌人走近再打。”
这次,越南人分两路钳形夹击。一百米,五十米……几乎抵近小屋的前缘。勇士们用怒吼的冲锋枪和手榴弹向敌人答话。越南人又拖着五、六具尸体狼狈退去。
就这样,他们打退了敌人的八次进攻。
在短暂的间隙中,陈书利捡起地下的一张牛皮纸,对大家说:“来,每个人把自己的名字和部队番号写上。”大伙都明白,他们所剩的弹药不多了,伤员的伤势也严重恶化,经过一天的殊死战斗,大家腹中空空,疲惫不堪。遭到重创的敌人,肯定将进行更大的报复。破釜沉舟的时刻到了。
纸片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每个人都把自己留下的手迹当作宁死不屈的佐证,他们希望那怕有一个人活着冲出去,找到祖国亲人,捎去这组最后的签名。
炮弹再次呼啸而来,机枪子弹象密集的雨点,打得化肥袋扑扑冒烟。小屋在炮火中剧烈地摇晃着。一发炮弹恰巧落在陈书利身旁的化肥袋上,轰隆一声,天塌地陷一般,银灰色的烟雾吞没了一切。敌人冲进小棚两厢的房子里……
浓烈的烟雾中,只见七个中国军人从化肥的掩埋下站起来,伸出了枪口。这是一场残酷的近战。陈书利挺身横枪,朝躲在一层板墙后面的敌人猛扫,打得这层薄薄的泥墙如漏筛。陈武贤、韦程儒叫喊着,发疯般地对着门口扣着机板,一排子弹结果了一串敌人,伤员们忍着剧痛压子弹夹,有的还没压完,杀红了眼的战士们抓起弹夹就换上,接着扫射。越南人被眼前如愤怒的雄狮般的中国军人吓怕了,丢下一连串尸体溃退了。
近战结束,勇士们又一次打退了敌人。陈书利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疲乏,连端起枪的力气也没有了……
晚霞西垂,天空象火焰似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昏暗下来。
沉沉的夜幕降临到山野。生的曙光出现在他们的眼前。陈书利透过青幽幽的夜色,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前面是两座陡峭的山峰,不难想象,越南人早在那里布置了埋伏。他的眼光转向背后的小河,联想白天的情况,敌人在那里的防御比较薄弱。他推醒了一?去。
陈书利在前头开路,陈武贤和韦程儒各保护一名伤员秋水渡河。小胡和小马相伴尾随。当前面的人抵达彼岸时,回头不见了小胡和小马……
韦程儒和陈武贤搀扶着右肩负伤的熊武俊,在漆黑的夜晚,在翻越一座大山时,与陈书利、黄志荣走散。他们三个人在砍柴人足迹都达不到的荒山之巅转了两天两夜,历尽艰辛万苦,终于跟上了部队。陈武贤在跟上部队之后,还有一段英勇杀敌的佳话,在此且不细谈。韦程儒则由这个连队跑到这个连队,四处打听其他战友的下落。
写到这里停下,笔者可以告诉大家。七勇士历尽千难万险,最后都平安归队。
陈武贤、韦程儒、熊武俊三人最先归队,头部负伤的胡清祥背着腿被打断的马占社,艰难地走了两里多的路,迷失了方向,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头。饥饿、困乏和伤痛的折磨,迫使他们在山坡上停下来隐藏起来,直到二月二十五日后续部队赶来,他们才得救。而陈书利、黄志荣则没有如此顺利,他们在半途中遇到越南十几个特工,又经过一番战斗,接着互相失散。黄志荣跟上了后续部队,陈书利则藏在一个山洞里,直到二月二十四日下午,我军胜利追击的炮火震撼深山峡谷。陈书利才下山与战友们汇合了。
七勇士奇迹般的生存了。请记住他们:陈书利、陈武贤、胡清祥、韦程儒、黄志荣、熊武俊、马占社。他们在峡谷一战,传造了奇迹,七个人,三支枪,击毙了数十名敌人,打退了越南人几百人的十多次进攻,坚守一天一夜,彻底打击了越军的意志,用鲜血捍卫了中华民族的安危和尊严。
站在312高地拍的水口-高平左江界河。靠山的一则为越南,左则为中国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