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兵
七月,我们开赴前线。我们来迟一步,越南人就在我们到达之前仅三个小时,发动了一次营级规模的进攻。那时我们还在路上,经过一个炮兵阵地,听见指挥官在叫“目标△△△,三发连射,打!”炮声象炸雷一样响起,震得我头皮发麻,虽隔著好远,气浪仍象大风一样吹得车篷碰碰直响。我胸中充满悲壮感,心里反复在念“汉家大将出阴山,不斩楼兰誓不还”决心不给英雄的祖先们丢脸。
两个士兵从路边草里钻出来向我们招手,车停了。原来现在已进入越军炮火射程和雷区,排长叫我们下车步行,以班为单位拉开距离向前进,班长都是前方派来接我们的老兵。
在树林里穿了一个钟头,当我们来到一片草地时,空中传来一声尖啸“卧倒!”我赶忙趴在地上,一发炮弹在远处落下。老兵们都站著,新兵全趴著。
“散开”排长说,我认定跟著老兵没错,于是追在排长屁股後面躲进一个挖空的墓坑。
排长看了我一眼,然後对著报话机喊“我们被炮击了”听起来好象这事不该发生似的。很快就有很多炮弹从我们头上朝越南方向飞了过去,可以看到天空有有些不明显的亮线。
我们趴了五分钟,没有动静,排长命令班长们带队分批离开。後来我才知道,越南人常常在较准了火炮後故意不打,等你以为没事了,站起来时,他就打来一群炮弹,炮兵观察员就在附近躲著看你呢。所以排长叫班长们分批走。我还呆著没动,排长说“去,跟著你自己的班长”我说“我看不见我的班长在哪,……”“几班?”“二班”“那边。”排长手一指,我忙猫著腰跳出去,拚命跑,好象有几十支机枪在瞄准我。那时我还没听过地雷传说,否则我会跑也不是,站也不是。
接下来全是山路,走得很累,但我心情极度兴奋,并不觉得太怎样。二个小时後,我们来到一个戒备森严的山洞里。这里既是兵站也是军火库,据说类似的洞库在战争其间修了不下一百个,有的大家知道,有的不为人知,越是靠前线越是保密。听说有越南特工曾混进一个洞库去,把整个洞给炸崩了,死了几十号人呢。他们能说一口标准汉语甚至方言,对广西云南了若指掌,因为打美国时,中国是他们的後方避难所和训练补给基地。
我们排成方块坐在凉凉的地上,喝水吃干粮,然後老兵给我们介绍情况。在之前我们已请来前线官兵介绍,但这回是真家伙了。过去尽说好的,可现在这帮家伙尽给我们讲难听的,甚至可以说是“血淋淋的”完全是两种不同版本。
大家一起听完後,老兵们又和我们分组坐谈,让我们提问。一开始大家很踊跃,问了一阵後,个个胆战心惊,不敢再问了。现在想起来,老兵们只是说了战场实况,但当时的确把我们吓傻了,士气突然低落了很多。
以前听政府宣传,我们都以为越南人是***,一打就垮。现在才感到他们是狐狸,我拚命想找个理由证明越南人还是***,可惜说服不了自己,心里有种阴影挥之不去。“不要单独外出,越南特工甚至已渗透到南宁昆明去了。他们随便就可以干掉你,呆在营房别乱走。”我记得老兵这样说。心想,这倒底是在自己国家还是在敌国啊?後来到了部队,战友们说得更玄了,有县长被绑架啦,民兵队长被杀死在家里啦,等等……总之,浪漫全消,换了满心恐惧。
其实,我想这对我是一种运气。此时中越交战已近十年,中国军队经过磨练後,已不象初战时那样幼稚。他们已明白对手的厉害,开始变得小心谨慎。若我不是现在,而是十年前参战,很可能早早送了性命。
然後,我们被拆散,分头下了连队。从我们去了以後,营以上的战斗都没有再发生,最多也只是连级的小战斗。我被分去一个住在山谷里的部队,是警戒部队,不和敌人正面交火。只能时时听到山那边传来阵阵炮声。这里最大的官是排长,一切他说了算,包括撒尿在内---如果他有空管的话。战场上纪律森严,如果违反命令,可以就地枪决,先斩後奏。所以那小排长在这里神气得不得了,象皇帝一样,给他当师长也未必肯去。
做老百姓时,你看见个司令也许都不当他回事,等你从这里出去,见到个连长都会肃然起敬。开始那几天,没啥事做,我闲得无聊,想去走走。才走了一会,一个哨兵叫住我“去哪?”“去散步。”他脸色怪怪的“不能去!”“有命令吗?”“没有,有地雷。”
地雷比命令更有说服力,但我望了望,有点不信,连营房门口都埋地雷?我们前几天不是才从这里过来吗?哨兵看著我,捡起一块石头往树林里一扔,没有动静,他好象有点恼火,又扔了一块,我正伸长了脖子看著,突然崩地一声巨响,吓得我趴在地上。
“你们在做什麽鸟?”排长在营房门口伸出头来大喝,我蹲在地上,不知所措。第一次训练是伏击,班长挂了一溜罐头盒在树上,然後要我们趴在周围树林里,要求他在十米外看不见我们,谁被他看见的话就得出去做二十个俯卧撑。
我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但班长却第一个发现了我。他记不清我的名字,就喊“喂,新来那小子”我假装没听见,趴著不动,他过来踢了我一脚“有你这样把草往身上堆的吗?”我才明白,他并不是看见了我的身体,而是远远看到一堆不合乎自然的乱草,就知道下面藏著一个大傻瓜。
“你会第一个被玩掉”他说,然後很粗鲁地教我,我很快学会了,第二次他就找不到我了,为此他很欣赏。因为另一个和我一起来的老是被他发现,结果被赶去站夜岗了。那是个最容易被人从後面插一刀的差使,经常有哨兵在早上发现自己隐蔽的地方不远处的草被压平了一块,那是敌特埋伏的印记。有的该撒岗却不见回来,于是全体出动去查看,结果发现一刀插在後心,哼都哼不出来就死了。敌人没摸进来把我们全干掉,是因为他们不知地雷和下一个岗哨的位置。
有时越南人发现了我们的潜伏哨兵,就悄悄给你身後埋个地雷,然後不声不响地走人。等你天亮撤岗时,一脚踩上,他已经在家里睡觉了。或者,他一直埋伏著,等你下岗回去时,他就跟著你,记住你走的路,然後到晚上就顺这路摸进来,拿枪向帐篷横扫。这本事可令我妒嫉得很呢,因为经常有人带我走过几次的大街我都会不记得。
基于这些过往的教训,仅仅是站岗都已变成复杂得不得了的一门学问,足足可以写一本书了。其它更不用说。学会隐蔽後,班长就叫我们听他口令打齐射“第一次打不中,再打就麻烦了,争取一次齐射消灭敌人”据说枪一响,越南人就象兔子一样跳进草里不见了,然後就一路骚扰你,向你打黑枪。在森林里他们是老师,我们是学生,他们用枪给我们考试。但我总也不信他们动作比枪还快。
我们趴了十分钟也不见班长叫打,等我脖子发酸,开始走神的时候,突听他一声“打”所有罐头盒都打飞了,我的枪才在寂静中很丢脸地响了起来,引来众人一阵大笑。
挨了几次以後我才学乖了,班长认为可以上阵了。
二、初上前线
就在拔营前移之前一天,排里死了一个战友。十个人去执行任务,两个人背了回来,另一个用绳子绑在胸前拖了回来,脚上的鞋不见了,胸前一排弹孔,脸白得象纸,眉头还皱著,似乎仍感到痛苦。
我第一次体会到死亡就在身边,但我更看不惯那人把死去的战友的尸体往地上砰地一放。死者脑袋重、重撞在地上时,我心绞了一下。我不仅感到恐惧,也感到悲哀和愤怒。
我在想一个为国捐躯的战士不应受到这种待遇,无论生前死後。我在想自己如果也死去了,他们是不是也会这样对我?
也许老兵们已看惯了,麻木了,但我觉得这种行为会严重挫伤新兵的士气,我永远也看不惯这样的镜头!如果我是一个指挥官,我决不允许手下官兵这样对待死去的战友的遗体。
排长亲自给伤者看了伤口,打电话叫了担架队。担架队过了一小时才来,我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们都带著冲锋枪,排长又派了三个人护送。因为越南人连担架也会袭击,趁机抓俘虏立功呢。
不知不觉地,我的眼睛一直看著死者,直到两个人来把他抬走。我抬起头,发现大家在看我,我走开了。
部队换了营地,此後每三五天就换一次,每次移动都先行侦察好地点,在沿途布下岗,才全体移动,扎营,布雷。天哪,每次都埋好多地雷,甚至每天走的路都要埋上。我都不知在森林里有多少雷呢。好在军用地图上都很认真地标明了,但敌军布的雷呢?有一些雷因为山洪爆发,冲得到处都是,连埋雷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有人挖战壕的时候都挖在雷上,炸瞎了双眼。连去洗澡都会在水里踩到。唉,上帝保佑。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有一次半夜里我就听到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爆炸,战友们笑道“越南崽中招了”天亮後他们去看了看,发现血迹。我没敢去,老兵们的恐怖故事吓坏了我,谁知那该死的越南人临走前会不会给爱看热闹的中国兵准备一颗地雷呢。当我把这想法告诉班长时,他笑道“不错呀小子,挺能想呢。”
两星期後,班长派我和另两个人去护送一个刚从越南潜伏回来的特务到另一处去。这是我第一次离开营房,我不知道去哪里,只是跟著走,一路上提心吊胆,踩著前人的脚印走,部队里关于地雷的传说把我弄得胆战心惊。老兵们回头看著我笑道“别光踩脚印啊,越南佬专爱在地雷上盖个脚印引你去踩呢!”“我是踩你的脚印啦”我装出轻松的笑脸回答。
“别光看脚底,注意两边,子弹比地雷还能要你命”他们提醒我。走了三个小时深山密林,我们竟然上了老山,我一直想来没来的地方。我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心想不知是什麽军用品的气味,其实那是死尸的味道。不久我就看见了第一具越南人的尸体,它躺在离战壕约五十米的地方。远远看去,露在破烂军衣外的手脚和脸已呈黑色,好象一件纪念品似的摆在那里,随後又见到不少。
这里我见到新兵连的几个战友,我们很高兴地谈了起来,同来的两个人叫我在这里等他们,我求之不得。
我们聊著分别後彼此的感受,大倒苦水,非常愉快。
他们说部队曾悬赏一百元人民币给抢回我方士兵尸体的人,好多不要命的老百姓为部队干这营生,有的拖不动尸体,干脆把脑袋瓜子给割掉带回来,也可以拿五十元。有些尸体烂了,拖著拖著只剩个上半身。当然也有的人踩上地雷,把自己也搭在里面了,不过正面战场上地雷并不象冷战地带那麽多。现在双方好象要达成协议,互相送回对方的尸体。
我听了直恶心,问他们要了望远镜往那边看,我们这里并不是主峰,敌阵地很近,我一看吓了一跳,一个穿著短裤的越南人正大模大样地站在平地上,瞪著眼看我,他的脸几乎就在面前,伸手可触。这是我来到前线看到的第一个敌人!
在国内,政府宣传中说越南人背信弃义,我们节衣缩食帮他们打走老美,结果他小子调转枪口打我们;据说七几年他们在边境杀我村民,赶我华侨,炮击村庄、学校、医院、连儿童也不放过,我早已恨不得杀光这些龟孙子。
“越南人!!!”我狂喊起来,抓起步枪推上子弹。
战友们按住我“别打枪。”
“为什麽?!?”我喝道。
他们给我解释了好久,因为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双方默认的。你不开枪,我也不开,大家图个太平。他们告诉我,曾有一段时间,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结果大家都躲著,屎尿都撒在猫耳洞里,加上潮湿(下一场雨,洞内积一星期水,人就蹲在脏水里),有人耳朵都发了霉,下身都烂掉了。最後是谁也打不著谁,自己活受罪。由此双方慢慢达成默契,我出来,你不开枪,你出来,我也不打,就这样。
我还以为上了战场就可以乱放枪呢,谁知竟有这麽多狗屁规矩。
“不过我们也不能全走出去,不然他给你来个一窝揣也说不定。每次出去一个,其他人守著。”他们警告我“如果有当官的来了就要特别小心,当官的不了解内情,一声令下,他们不想打也得打,你站在外面就活该倒霉。”
很有道理,我想我又上了一课,希望下课前我还没死。战场上不用考试的,不合格的学生全得死,没有补考的机会。这是个恐怖的课堂!我想学校里如果成绩不佳就马上拉出去枪毙的话,学生们会怎样玩命学习呢。
不觉过了一个小时,我看见战士们纷纷回到防炮洞里去。
“要打炮了!”战友说,“不是说不打?”我问,“这是当官的例行公事,每天都打,快走吧。”
这是我第一次挨炮击,我趴在窄窄的洞里团团乱钻,躲在哪都觉得不安全。炮弹从洞口侧面打来,有些就在洞口爆炸,许多东西从外面飞进来落在我身上,我还以为自己被击中了。一分钟後炮击到了高潮,耳边全是汹涌的爆炸声,到处在震荡,我象被魔鬼装在盒子里用力摇。好几次我相信自己被震到全身离了地。
那地上粘粘的全是烂泥,夹著一股尿臊味和其它臭气,但我还是把脸贴在上面,保命要紧呢。
“他们不会冲上来吧?”“你说什麽?”“我说他们不会冲上来吧?”……“听不见”“我说,他们会冲上来吗?”战友用力摇了摇头。
我握著枪,想往洞口看,但飞溅的石块令我打消了念头,心里希望他是对的。五分钟後,炮击停了。我还没见过炮击两天的场面,五分钟对我来说已经够厉害的了。“要不要进入阵地?”我还没忘记自己军人的责任。“等班长指示吧,别一个人跑出去送死,可能还会打呢”他探头往外望。我看著自己的宝贝七九式自动步枪,乌黑的枪管,雪亮的刺刀,它还没对敌人放过呢。
突然之间炮声又响了,我忙缩回来,大叫“幸好没出去”。战友哈哈地笑了,“你没听出来是我们的炮啊?”我觉得糗死了。
傍晚,我们回到了营地。
三、伏击
“今晚去打埋伏”班长说“我们发现一条越南特工常走的路。”难怪今晚我们几个吃得特别好,敢情要去了。“每人一杯,别喝醉了,来,干”我们干了酒,吃著炒花生,班长老看我,其实我是能喝酒的人物。吃完,我们五个人进了帐篷,班长扔给我们一人一个袋子,大家打开,穿好。“拿著这个”班长给我一支AK47冲锋枪,把我的七九式抽了去,我有点遗憾,那是我第一支枪,我很爱惜,地擦得堂堂亮,居然用都没用过。“走吧,记住,没有命令,不准开枪”班长这句话象是对我一个人说的。我们围著营房绕了一圈,因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