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我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久随部队援越。我们先在我国境内经过短期训练,便换上越南人民军服装进入北越,因为中国军队并未公开参战。我们部队的主要任务是保障运输线的畅通。敌机常来轰炸,敌机一走,我们就和越南友军一起抢修铁路和桥梁,让满载中国援越物资的车辆源源不断通过。
与我们合作的越军中有好几个洗衣班,全是女兵,她们除了给男同胞洗衣服外,还把我们中国兵的衣服也包了下来,并且承担着部分工程辅助任务。长期战争使越南男性伤亡巨大,越军不得不徵招了大批女兵,她们和男人一样,甚麽都干。女兵到了男兵堆里,就像是洗衣粉溶进水里,搅和几下,就冒出五光十色的泡沫来。她们走到哪里,就把欢声笑语撒在哪里,就把男兵们的目光和心思牵到哪里,使残酷的战争显得不那麽令人难耐。越南姑娘普遍娇小清丽,肤色如中国姑娘一样白皙,她们多不扎辫子,长长的秀发像黑瀑布泻在脑後,一长排姑娘袅袅婷婷走出来,就像一串叮叮当当的编钟,迸发出美妙得令人心醉的音乐。她们说起话来,声音扁扁尖尖的,如同清晨树林里的鸟语,清脆悦耳,令人遐思。 常常到我们排来收衣服的那个小妞叫萱,年龄与我相仿,丹凤眼,总是一副笑模样,很妩媚。她的军装经她自己改过,非常合身,掐出她挺挺的胸、细细的腰和翘翘的臀。她在学校学过一些中文,能与我们用中文进行交谈,尤其爱与我接近,叫我教她学中文,她也主动教我学越文。她每次一来,就到我们每个人铺位上搜索脏衣服,常常还逼我扪把身上的衣服也脱下来。我光着膀子很难为情,她却若无其事地拍拍我的背说,你也该洗澡了。战友们起哄说,那你也帮他洗澡吧。她说,他敢全脱光我就敢洗。倒把我闹了个大红脸。大家就上来扒我的衣服,我拼命躲闪,她并不走开,站在一边吃吃地笑,玩笑最後总是在临界点停下。她一离开,我们就盼着她的下一次到来。
有一阵子我们在义静省的蓝江修桥。那天收工後,我钻到江边的灌木丛中大便,面红耳赤正使劲时,听到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是一群女兵来了。我不敢动弹,悄悄窥望,祗见她们留了一人在坡上放哨,其余的人前後相跟着一长溜,走到江边,抖散长发,脱下衣服和女人家的小玩艺,赤条条一片洁白,缓缓走入江中齐腰深处,先弯下腰侧着脸洗头发,然後搓洗浑圆的胳膊和坚挺的乳房……我呆住了,心中像有一头小鹿在乱撞,想看又不敢正眼看,想逃走又怕被她们发现,祗好蹲在原处一动不动。她们在水里笑着闹着,萱闹腾得最欢。映在水里的晚霞被搅碎了,像无数片散落的桃花瓣。 突然,天边传来嗡嗡声,敌机又来炸桥了。姑娘们慌慌张张朝岸上跑,有的试图穿衣服,有的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动作慢的被炸弹掀倒,鲜血染红了江水。我也蹿出灌木丛逃命,萱正好赤条条跑过我身边。我拉着她的手飞奔,忽听到尖啸声,赶紧压着她卧倒。炸弹掀起的泥土地溅了我们一身,所幸我们都没负伤。
敌机远去了,我紧张的心情松驰下来,才意识到眼前的尴尬:她洁白温软的胴体与我紧紧相贴,我来不及系牢的裤子也垮下一截。她翻身转过脸凝视着我笑了,微微上翘的红唇与我的唇靠得如此之近,我能够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和女性荷尔蒙的香气。我心里慌乱,想站起来,她却像水蛇一样用双臂和大腿把我紧紧缠住,亲了我一下。我心旌摇荡,又有些胆怯,军纪不允许我们与越南姑娘发生恋情。我瞅瞅四周,姑娘们都已跑散,一个人影也见不着。萱把我搂得更紧,送来雨点般的吻。我也是血肉之躯,怎禁得住这般诱惑,也解了衣服和她滚作一团,肉体的交流超越了一切的规限,炮火和硝烟此刻仿佛离开我们很远很远,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人……
我们悄悄如干柴烈火般地热恋了一段时间,常常偷跑到没人的地方做爱,直到有一天全班战友被塌方活埋在隧道里而我负伤被送回国治疗为止。萱含着热泪把我送上火车,火车开动了,她挥手跟着车跑,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抽动着肩膀。
回国後我给她去过好多信,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一九七九年三月五日,已经升任连长的我随部队再次跨出国门开赴越南,这次不是援越,而是实行对越自卫反击战。想到中国老百姓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勒紧裤腰带拿出二百多亿美元援越,我的那麽多亲密战友为越南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而现在越南人却忘恩负义调转枪口来打我们,我就恨得咬牙;可是想到我们与越南战友共同战斗的那段情谊,想到那群女兵,尤其想到火焰般炽热的萱,我又很不忍心与越南人交战。历史真是跟我们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昔日的"同志加兄弟"如今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仇敌,共同的共产主义信仰与不同的民族利益,到底哪一个更神圣呢?
我军炮兵发出排山倒海的炮击过後,我们步兵便向着莽莽群山进发,开始总攻。我们连沿老山西侧502高地向长毛岭方向穿插。我深知这场战争不会是轻松的,我太了解越南人的英勇善战精神了。开头的挺进还算顺利,但稍往纵 深去,就遇到了敌人顽强的抵抗。在那些林木茂密处,越军隐藏在星星点点的暗洞中,猛不丁扫来一串子弹,撂倒我们好多战士。仗打得很苦,我们且战且行,在快要到达上级指定的目的地时,我们被一处险要山口居高临下的机枪堵住了,战士们发起了好几次冲锋,死伤了二十多人,还是攻不下来。敌人的所在是炮火难以射到的死角。我急得毛焦火辣。看来唯一的办法是派一人倒退回与这个山口相对的山头高处,居高临下用长射程枪点射顽敌。我决定亲自担当此任务----我的枪法准,曾获得"神枪手"称号----打电话到团部要求立即送一枝带望远瞄准镜的狙击枪来。当我到达预定地点时,枪也送到了。我从瞄准镜中看到,敌阵地上只有一个身影在频繁地跑动,不断更换着发射点。我屏息瞄准,当那个敌人定在一点扫射时,我扣动了扳机。
敌人中弹倒下,机枪声顿时喑哑,我军战士立即冲了上去。
当我爬上那个山口时,见到躺在血泊中的是个女敌兵,肩部负了伤。战友们正争论着是否该枪毙她为死去的战友报仇。我定睛一看,惊得倒抽一口气,居然是她----萱,虽然细微的鱼尾纹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但她那副神态一点没改。世上竟有这麽巧的事,昔日的情侣今日成了敌人,而且是我亲手击伤了她。她像一头受伤的小鹿,眼神悲戚----她听得懂战士们在争论甚麽。我从她的眼色中看不出她是否认出了我,如果不是她,我会睁只眼闭只眼,任战士们去报仇,面对她,我的满腔愤怒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心中充满了怜悯,遂吩咐给她包扎治疗。
当晚我在连部的小山洞里单独提审了她。
"你还认得出我吗?"我用越语问道。她抬起头冷冷一笑:"我认得你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但这里可不是叙旧情的地方。"她也用越语答道。
"是的,你现在是我的俘虏,所以你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些年生活得怎麽样,结婚了吗?"
"和过去一样,长年在枪林弹雨中打滚,还活着就算过得不错。越南男人都快死光了,我跟谁去结婚?能给我一只烟吗?"
我给她松了绑。她接过我递的烟,美美地吸起来。
"你甚麽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之後。"
"我给你写过好多信,为甚麽不回信?"
"中越关系恶化,上级知道了,我就会有麻烦?
我们接着很轻松地谈了些彼此的近况和熟人们的情况,我说:"唉,真没想到,我们会打起来。"
"我们的生命只是政治家手中的棋子,要我们和就得和,要我们打就得打,我们除了服从,没有别的办法。说实话,我对战争厌倦透了。"她说这话显得成熟了许多。
我问:"你到这个防地有多久了?"
"才三个月。"
"你们在这一带的兵力部署是怎样的?"
"我不会告诉你。我毕竟是在为我的国家而战。"她立马严肃起来。
"你不想换取我的优待吗?"
"我情愿做一个受难的战士,也不愿当一个受优待的俘虏。"
我心中暗暗佩服她的勇敢,知道依她的脾气甚麽也问不出来,便说:"那我就只好把你交给上级处置,我估计到交换战俘时会放你回去的?quot;"
"我不愿有被俘纪录,你能现在放我走吗?我的母亲病危,正等我回去见最後一面。"
"你想连累我上军事法庭?"
"不,只要你给我一个小刀片,我就能设法逃走,你没有直接责任。"
我沉吟了好一阵,说:"看在过去情份上,我放你一马,但你不许伤害我的战士。"她点了点头。我在她鞋底藏了一块小刀片。她趁势吻了我一下,说:"爱是不会忘记的,等我们两国休战和好时,我再去中国看你。"
我重新将她捆绑好,然后叫人把她押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看守她的战士慌慌张张跑来报告,说她割断绳索逃走了。
自卫反击战结束后,我受到上级的调查,被认为有放走敌人的嫌疑,却又查无实据,上级遂让我转业到地方,我在国内一直不再受到重用,后来有一个机会,我就到澳洲来求发展了。
如今,中越两国又重新修好,领袖们握手言欢,重提传统友谊。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无数生灵若泉下有知,又该作何想法呢?
她还活在人世吗?真的会去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