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着秒表出门,别着胸卡上岗,混在校领导群里,跟在总指挥后面,穿梭在考生们敬畏的目光中,井民成了今年研究生考试的巡考员。
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周六,非同寻常的早晨,非同寻常的时刻,井民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个老掉牙的成语:狐假虎威。说狐狸虽狡猾,怎奈身体矮小,没几种动物怕它,于是逮准老虎出巡的机会,紧贴在虎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终于领受百兽之王的八面威风。井民今天酷似那狐狸,领导们也就好比那老虎了。失敬,失敬!比喻不当,该挨棒棒!
一帮人在各个考场转进转出,所到之处工作人员闪开,警卫人员肃立,监考教师笑迎。倒是数以千计的考生们似乎无心注意,对走到他们面前的人,无论是领导,还是被领导,是总指挥,还是巡考员,通通以无神的眼珠快闪一瞬,然后埋头打理他们的前途命运。
井民从来不安分守己,既找到狐假虎威的感觉,还能不尽量延长?于是人模狗样地检查,装疯迷窍地过问,这个教室进进门,那个教室探探头。见领导笑,就不管所笑为何,先笑起来再说;见领导思,就不管所思为何,也随之作沉思状。也倒是,此时此刻不随领导的笑而笑,不随领导的思而思,莫非还擅自偷乐?独自闷骚?
当然,井民的一对小眼一刻也没有规矩,很快发现这帮巡考者好玩儿,几个校领导竟然与井民等部下,一样胸别“巡考员”,一样穿得臃肿,让所有的被巡者分不出官大官小。这种“打批发”的感觉,于领导或许不爽,于井民却爽呆。当然,个别认得这帮人的,不会让井民借领导的光,他们那烂笑的目光会穿过密集的人丛,准确地投射到正面向他们的领导身上。
过道里到处是工作人员,或拿“手机搜索狗”,或拿“作弊探测器”,前者专探考场有无打手机,后者专测微型耳麦等收听工具。这些人个个神情严肃,人人做事认真,看谁都像看生人,防谁都像防小偷,连领导走到面前都懒得一笑。好像他们是克格勃,甚至是007,虽然教室里的考生看不到他们,也照样潜伏在秘密战线自觉工作。心里不禁长叹,今人咋都变得如此不可相信了!非得用上高科技监视,非得密不透风地防堵,才不至作奸犯科,才会老实作答,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是不是得全裸考试?
每个考场门口都有考生的照片。挨着看这些照片,又让井民有了新发现。一是发现女考生多,本来现在大学就男女生差不多,许多学校已是女多男少,但考研的女生还是明显更多。可能是女生比男生好学,不肯满足本科学历;可能是女生本科就业难,不得已只好通过继续深造,将那就业的条件增添,或将那就业的困难延后。另一个发现是熟人多,好多平时在井民眼前晃来晃去的男女,有的正值青春年少,有的已是人到中年,但考号、照片还是贴在各考场门口,说明他们好上进,也说明他们感到文凭低了不利发展。是否还说明如今的考生很多原本并不想做研究,只想拿那个文凭,井民怕得罪人,不敢瞎猜。
几幢教学楼巡完,身上有些发热。想起今天恰逢“大寒”,乃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咋一点儿也不觉得呢?是老天开恩放了点太阳出来?或是井民那穷骨头又在发干烧?都不是。是一两个小时不停地上楼下楼,进出教室,相当于锻炼了一回身体。就想,像这种工作带锻炼,或锻炼带工作,值得推广和发扬。但又觉得不可,平时井民干的是坐而论道,动而讲课,起而下班的活,哪有机会如此走来走去?更重要的,是井民平时干活要么只有听的份儿,要么只有说的份儿,没有在领导集体屁股后面跟的份儿,即使是锻炼,也只有闷没有爽。
下午准时再去考场,迎面遇上一个女生正哭得伤心。一问才知,该生迟到时间超过规定,工作人员按章不许她进考场。只见她死死拽着一男老师的衣袖,边哭边求“老师,我求求你了,就放我进去吧,要知道今天考试对我多么重要……”男老师哪敢动恻隐之心,只得一边小声解释,一边将那女生朝远处拉,神情中显出几分尴尬。井民生性好奇,平时只要有人围观,都会凑上去看个究竟,此番哪能躲着走?只是才刚刚走拢,那位男老师就把事情的缘由说了个仔细,井民也就赶紧借故走开,生怕也成一个尴尬人。
今年在井民所在学校考研者,两千五百多,考本校与考外校,大致各占一半,考本校的略多一点。此数与恢复高考那年本校的全部在校生相等,可以想见这些年高校的发展多快,学生的数量多大!但教授、副教授们的增加却没有学生快,大多数教授、副教授研究生带得愈来愈多,以至有极端的例子是导师竟然认不全自己的学生。至于平时的悉心指教、论文的耐心批改等,就更谈不上。井民所识导师中,就有学生多到连毕业论文都看不完,但他的学生还是几乎百分百地毕业了,授位了,不知是他创造出什么新的指导法,还是他的学生发明了什么新的学习法。一种貌似正确的解释是,师生双方都有“胜利结束”的强烈需要,于是形成一个愈来愈灵光的师生共享市场。在这个市场里,“顺利毕业”是交易双方的最爱。所以老师不愁指导不过来,学生不愁学位拿不下来。
这么多的学生读研,大都规定要有论文公开发表,有的学校还规定要发“核心期刊”,于是又形成一个期刊市场。在个市场是绝对的卖方市场,在读研究生的数量超过公开期刊容量的若干倍,就算不让教授和其他人发表论文,全部刊发在校研究生的论文,现有期刊的数量也远远不够。于是期刊们有了千载难逢的挣钱机会。如今,哪个研究生不花钱买刊号?哪个刊物不挣研究生的论文钱?这是个明摆着的学术虚假繁荣现象,但太过强大的研究生发论文的现实,使得有关方面至今未能拿出整肃的良方,只好听之任之,任其泛滥。
研究生毕业前要答辩,答辩要体现公正,公正就不能只是自家人。于是各个高校都会聘请外校教授参加答辩,几来几往,就形成答辩教授的互聘。由于专业相同或至少相似才可互聘,因而三番几次下来,同城几副颜色也都成了熟人。熟人也就再难分内外,因而学生对外校教授参加答辩的恐惧也就不再。再说教授们的协调和磨合能力很强,他们之间很快达成默契,你放我的学生一马,我让你的学生一手,外校教授大多渐成“菜题”的制造者。当然,本校教授被聘到外校时,也一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已经是彼此共同的立场。这里也有“潜规则”,若哪个教授太过认真,太不“懂事”,下回笃定不聘他,他很可能会从此被边缘。
再过几个月,今天那些个拿眼珠闪我们这帮巡考员的男女,会有那么两三人到井民门下报到,与井民一道学习学习再学习,研究研究再研究。届时,他们的眼珠可能会变,或许会变得满含期待。尤其是那些真心想学者。想想眼下的招研读研状况,尤其是那些个自己无力改变的现实,就禁不住有些心虚:拿啥来满足他们那满含期待的眼珠?怎样才不让那眼珠里的期待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