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的士,逃贼似地拉开车门就往里钻。随即听到司机冷冰冰一句:“到哪儿?”抬头看声音来处,见是个比咱威猛万分的汉子,赶紧小声说出要去之处。司机明明是听清了,却用冷淡的口气将我那去处重复。别看井民眼下尚属“本本族”,对司机心头的小九九却洞若观火,晓得他这是嫌我的去处太近,不划算,不想去。怎奈我钻进车门的动作太过迅速,他还没有来得及调查清楚,我就已经变成他不敢再赶下去的事实。
车轮在地上“滋”地一声,我的脑袋猛往后一仰,车子便子弹般射了出去。如此“亨特式”的起步,对于既不是警察,又不是新手的光头司机来说,只能证明他心中此时那是何等的不爽。可是若要照顾他的感受,我在寒风中苦苦等待的感受又有谁来照顾?本来极想说句“师傅,小心追尾!”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挑衅意味,再偷看那光头司机一眼,发觉他不仅比我块头大,且十冬腊月的剃个光头,挑衅的话最好忍住。书上说,哺乳动物一般不挑衅比自己大三分之一以上的同类,我虽挤不出乳但绝对是哺乳动物,而他虽未必大我三分之一,但大出的那点已经足已对我形成核威慑。
车在车流中穿梭如飞,好似武僧在练梅花桩,颇类醉鬼在走穿花步,还像农妇在编竹筐沿。井民不禁有些怕,悄悄系上安全带。光头司机不禁有些得意,伸手弄响音乐。令井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车里马上传出前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虽然的士密封极差,噪音极大,放音设备亦非CD,而是扔了可能都没人拣的磁带机,但人家那歌本身好听、耐听,不惧设备差,不怕噪音大。犹如酒好不怕巷子深,曲好也不怕效果差。
更出井民意料的是,光头司机竟然放开嗓门儿,跟着喇叭里的曲调唱起来,且正所谓“有没有,一张口”,他才一张口,我就差点叫出声来“好嗓子!”当然,我没有叫,甚至没有出声,方才的不快还耿耿于怀么。但我的右手已经不听使唤,竟随着他那压过原声的嗓门儿打着拍子。我敢肯定,光头司机的第六感觉很快就告诉他,他这一招已经征服了我。一种叫做“得意”的表情,迅捷荡漾在他那张肥硕的脸上。而他那稍嫌太过的重拍强调,以及略显夸张的故意延拍,似乎意在提醒身边的我,他的歌声是这段短暂行程的免费额外服务。
《红莓花儿开》放完,光头司机见我没任何反映,又换了首曲子,边换还边自言自语“这个和声更好听……”、“听!那和声的层次!”果然车内就弥漫着也是前苏联歌曲《山楂树》,有人家原声的,也有他现配的,双方差距极大,竟也大致协和,熬是令人称奇。再看他,好似光头放光,眼睛放电,嘴巴放开,虽则目不斜视,却有无数触角从四方八面伸向副驾上的我,很快就将我彻底俘虏。而他那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熟练地操控着车子疾徐有致地前行,倒也不让我为行车安全担心。
说老实话,的士常打,音乐常听,也听到过司机随着音乐哼哼,却从来没有听见司机拉开嗓门儿放歌,且唱得还令人必须承认不错。意识到这层,我心中全部的傲慢与偏见均告消失。一种叫做赞赏与敬佩的情愫,缓慢而又坚实地爬上心头。终于,在光头司机放到或唱到大约第三首曲子,也就是当初他极不情愿的目的地马上就到时,我也说不清楚咋回事,竟然开了金口:“师傅,唱得好哦!”光头司机听罢,总算正式用余光扫了我一眼,腾出左手往那光头上迅速摸了一遍,一脸烂笑地说:“哪里!哪里!主要是这会儿最疲劳,唱唱歌要好受些!”
于是我们聊起音乐,聊起方才的歌曲。我问:“师傅你也喜欢苏联歌曲?”本想如果他说“喜欢”,那我宁肯临时再增加一段路程,也要和他将话题聊到底。不想他可能是不特别喜欢,也可能是对我的话不十分在意,或者他认为马上就要完结与我的这笔生意,没有接过我的话,仍然继续他的“音乐排解疲劳”,“唱歌心里好受”,以及“最喜欢和声”。
说话间,我的目的地到了。付账时再夸光头司机“唱得好”,光头司机再显不好意思地十分受用相。待我钻出车去时,背后传出声动听的“兄弟,慢慢走!”,在离开他的车以后很久,都觉得那是歌声般的悦耳。不禁回头目送那已经远去的车身,似乎还能听到车里传出的旋律与他的歌声。突然觉得,光头司机不仅一点儿也不令人畏,反倒分外地讨人爱。这大概就是所谓贫可耐,穷可耐,丑可耐,甚至是贱也可耐,唯独俗不可耐罢。是啊,除了“俗不可耐”,谁听说过其它哪个“不可耐”?
由某首乐曲找到知音,由某支歌曲改变印象,事例大概已若恒河沙数。国人最熟悉的,莫过于列宁曾说,仅凭一首《国际歌》,无产者就能在世界任何地方找到同志。而一首《义勇军进行曲》,瞬间就能将天下华人之心聚拢。不久前的多哈亚运会,国人拿的金牌比其它国家加起来还多,而多哈却为此会付出数十亿美元。于是有人评论说:“多哈人花几十亿美元搭台,让全亚洲人来听中国的国歌。”此话在多哈人听来多半有点心寒,在其它亚洲国家听来也可能有点心酸,但在中国人听来则肯定只有心爽。
走在回家的路上,井民的思绪有些零乱的凄美:人类是啥时候发现或发明音乐的?这种发现或发明是出自人类的生命本能,还是出自人类的社会属性?音乐何以能够跨文化、跨种族、跨年龄、跨性别、跨职业,跨过一切人为的藩篱,成为一种“通吃”与“绝杀”的文化现象?为什么一位貌似凶恶的的士司机,会因随着好听的音乐喊几嗓子,就能将他那原本的形象彻底颠覆?甚至,井民想到多年前,曾经可能的美好生活转机,在风雨飘摇的现实夹击下,因一曲不适时宜的《我心依旧》,立即变成形而上的泰坦尼克。音乐啊音乐,你实在是太神奇!
突然想到这会儿正在马路上拉活的那位光头司机,或许还在为方才一个乘客对他歌技的赞扬而心花怒放。说不定这不仅消除了他本来对拉那乘客只挣十来块钱的不快,甚至比他跑其它地方多挣十来块钱还要舒心。只是如此音乐的挚友、知音,却不能驾驶装有高档音响设备的豪车,而那些驾驶装有高档音响设备的豪车的人,却未必有他那份儿对音乐的渴求、热爱与理解。这是人的不幸,还是音乐的不幸,抑或二者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