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说:“我总希望穿越浅表和皮毛去理解古代文人，别去考据太多东西，去接触生命的本质。”
◎苗炜
2006年“国庆”期间，于丹的“《论语》心得”在央视“百家讲坛”播出。11月底出书，到12月的第二个周末，《于丹〈论语〉心得》印刷105万册，实销80万册。有人指出，此书存在多处错误;有人批评，照这样的解读方式，《旧约》或别的任何典籍，都可以变成现代人的“心灵鸡汤”。
于丹的正职是北师大教授，影视传媒系主任，同时她为多家电视台做策划工作，有多年的电视经验，面对记者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面对批评与热捧，她说:“这是报应呀！我十几年来一直教媒体怎么给人家挖坑，现在自己掉坑里了。有记者拿着话筒直接问我，易中天老师已经被报纸逼疯了，您觉得您会是下一个吗？”
事实上，一本新闻报道手册上说过:“电视行业的许多人都非常有政治头脑，他们对公众如何看待他们非常了解。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媒体，面对其他媒体时，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心里很清楚。”
于丹说她在大学里更像个牧师，而不是教师。听于教授讲话，也如听牧师布道一样，很容易晕乎，比如“我们都知道有个木桶理论，聪明人永远知道自己生命中最短的那块板在哪里，而不看最长的那块板。没有人所有的板子都高，日三省其身，我们反省的不是自己最长的那块板，而是最短的那块。一个人永远不要做损不足益有余的事，而要把你最短的那块板子提升上来，达到生命状态的自我平衡，人的自我拯救是雪中送炭”。
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于丹的“论语系列”其实只有7讲，是按照国庆7天长假准备的。她说:“我这是按照贺岁片那么来的，要符合节日传播的特点，一过节，父母孩子几代人在一起，客厅里乱糟糟的，讲座类的节目肯定收视率下降。要吸引观众，就要有故事。不是你来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教育观众，而是观众用遥控器决定你的生死存亡。”
问:您在做“《论语》心得”这个节目时候，预料到它会这么火暴吗？
答:我喜欢《菜根谭》里的一句话，叫“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照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我做事情从来没有预期，这是一种职业状态。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论语》和《庄子》我都已经讲完了，播不播我都已经讲完了。我的题目是“论语心得”，以我的资历学养没资格讲《论语》。我对《论语》是只言片语、非学理化的阐述，人家给了我7天时间，我就对得起人家给的时间，给人家讲好，符合传播规律。媒介指责我把《论语》弄成这样了，这抬举我了。观众说，谢谢您把《论语》给大家找回来了，这也是抬举我了。孔子和《论语》是我们的文化基因，人人心中有。我只是本着我的心提供一个起点，《论语》也可以这样庸俗化地阅读。
我没备课，就是冥想，拿着杯水，想如何把《论语》里做人的道理匹配点故事，拿张白纸，这边是一主题词，那边是一小故事，鼓捣到一起。我就知道好多人会骂，但我对这本书没什么期待。有人批评“百家讲坛”带来不好的风气，没看《论语》先被你说了，没看“三国”先被易中天品了，没看“红楼”先被刘心武误导了。其实《李双双》那电影里有句话叫“先结婚后恋爱”，你有功夫慢慢恋爱去。
问:很多学者研究讲解《论语》，但从来没有在大众中产生过这么大的反响，为什么呢？
答:因为缺少了传播策略。好的电视节目是可以在精英话语和大众话语之间建立起沟通的桥梁。我是研究传播的，非常清楚受众心理，我研究电视，人的记忆点三条就到头了。我觉得孔子是个最懂传媒规则的人，人家就不整好多条，什么事都三条。孔子说，人这辈子有三戒，少年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得，完了。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也是三条。
问:孔子也说君子有“九思”呀？
答:九思就太多了，大家都记不住。倒是能记得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我看《论语》，发现孔子的学生也很调皮，问有一言可行之终生乎？孔子还和学生商量，其恕乎？孔子是个多可爱的老头！问政，那么复杂的事，也给你说了三条，学生再问，此其三必去其一，孔子回答，那去兵，学生再问此其二必去其一，那咱去食。孔子陪着学生玩。道不远人，这是我最想说的。有记者问我《论语》哪一句话对我影响最大，对我来说，《论语》是浑然一体的。现在我想起《论语》中的某一句话，可能和听到一句周杰伦的歌，在我心里引起的激动是一样的，我以前看“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非常激动，现在听《菊花台》，“谁的江山马蹄声慌乱，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照样激动。
问:那您讲的是“周杰伦版的《论语》”？
答:我最怕拘泥的解释，要通透流变，司马迁看历史，说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那时候的文化视野多好呀，究天人之际是把哲学放里面了，通古今之变，是把历史的东西放在里面了，成一家之言，那就是写武侠小说呀。司马迁写的《史记》后人膜拜得不得了，他写的那叫历史？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在那里唱歌，都饿死了，谁记下来他们唱歌了？项羽和虞姬在大帐之中说点什么，你怎么就知道他唱力拔山兮气盖世呀？荆轲刺秦王绕着柱子乱跑那些事是谁告诉他的？我们由于膜拜而无法和古人打通气韵，我们自己的心太艰涩，太小气了，用自己深深的景仰把他们神化成了“不是人”。
问:那您讲的《论语》，似乎就是几条做人的道理，加上几个《读者文摘》中的小故事，给那些失意之人灌上点“心灵鸡汤”？
答:我觉得，对大众来讲，不应该追求片刻的成功，而是要让人生价值恒定如常。我喜欢一个人生命状态的描述是朴素、温暖、天真的。我们在不可测的社会上遇到的苍凉太多，所以自己要有能力化解它。而天真，就是李白那种不着调的状态，安史之乱逃难，没跑出去多远，有人请他喝酒，他就喝酒去了。不高兴就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高兴了就给皇上写那么多诗，60多岁又想去打仗，李白一辈子能有超越年龄的赤子之心与浪漫。这多了不起。
我放大了《论语》个人化的一面，“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生命的本真，但就是这个曾子，说出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是价值观的矛盾吗？如果曾子没有春天里沐浴春风、踏青的歌声，也就没有弘毅之志。如果一个人没有生命中柔软的质感，也不可能去为天下铁肩担道义。我想唤起每个人的生命意识。
问:那么照您看，《论语》或者李白，对今天人们的生存有什么意义？
答:我对中国古人有自己喜欢的，有自己不喜欢的。我喜欢陶渊明、李白、苏东坡，不喜欢屈原、杜甫、白居易。后面这几个倒是有儒家的色彩。我喜欢魏晋时代的文人，喜欢左思的“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这是什么气度！喜欢嵇康的“肃肃如松下风”，那是什么样的风度？我老想讲《世说新语》，那时候的文人做派太叫人喜欢了。王羲之那俩儿子，都病得要死了。子猷问左右，我弟弟怎么好久不来了，肯定死了。我去奔丧，旁边的人都怕他受不了。“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这时候才觉得你魂魄没了，魏晋给后人留下的不是骈体文，是风骨。中国知识分子今天少了什么呢？就是少了生命的傲岸和风骨。
我总希望穿越浅表和皮毛去理解古代文人，别去考据太多东西，去接触生命的本质。魏晋也有散淡，陶渊明穷的时候也老找工作，到处让人给写推荐信，“卿欲弦歌，聊为三径之资”，像个歌舞伎一样出去工作养活自己那破花园，供自己的房子还贷款，但他不做作不矫情。后来的人就矫情，像孟浩然写的“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多大的气魄呀，后面接着写，“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多卑微多谄媚呀！你就说你想当官不就完了吗，非要人推荐。陶渊明想当官就去了，干了没几天，说上级来检查工作，要穿正装系领带，他就不高兴了，说不为五斗米折腰，然后就回家去了。“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今天有多少人以心为形役呀。“舟摇摇以轻殇，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一夜不睡觉，要回家了，高兴。到家整一个木头琴，整点酒，写点诗，也不评职称，也不在核心期刊上发表文章。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是多好的状态。他也不喜欢考据，不喜欢学理化的表达。
问:所以，“《论语》心得”中有点儿错误很正常？
答:好读书求甚解那是拘泥。诗歌里我最烦郊寒岛瘦了，三年得两句，拈断数根须，您有多少根胡子呀？敲和推有什么区别呀？李白写诗推敲过吗？
我最想传达给读者的是，贫穷和死亡都不能剥夺的骄傲，我们现在的生命被外在的物化支撑得太多。我读张孝祥的词，要过中秋节了，他被贬官了，多惨呀，可人家写“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多么潇洒。“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我有自己的生命价值，不需要外界的光芒。我是被贬官了，可“短发萧瑟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这种生命的骄傲，今天的人还有吗？今天的人活得多卑微。
以上文章内容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07年第2期，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