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5日,我接受了北京青年报《青年週刊》的采访,以下是访谈的原始纪录:
青周:很多网友认为你们是出于嫉妒?因为你们的吁请书后引用了这么一句话“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徐:(笑)我可以再用几段孔子的原话:
“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孔子一辈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小人取代正直的人做了高位。这是嫉妒吗?
我再举个《庄子》里的例子。当年楚王听说庄子的贤名,想请他作自己的宰相。当时的楚相是惠施。惠施很怕庄子会把自己的位置抢了。就在城里到处搜捕庄子3天,没搜到。庄子自己去找惠施了,告诉惠施,有一种鸟叫凤凰,非极清冽的泉水不饮,非梧桐的果实不吃。但有一只猫头鹰,抓住一只腐烂的老鼠,以为凤凰要抢夺它的老鼠。于是就“吓!”的一声……
徐:我们想告诉大家,《论语》绝对不是于丹所讲的那样,反对的声音不但有,而且很激烈。
这个帖子我写了20分钟。最开始的言辞更激烈。但我的好友的朱崇科教授说,不要让人怀疑我们的诚意,因为我们并不想攻击这个人,我们更加关注的是民族文化的将来。
那些说我们做这个事情是出于嫉妒的人,他们不能理解我们这些真正做学问的人,从学问中得到的快乐。钱钟书先生曾经说过,对于做学问的人来讲,发现一个字的正解,其重要意义不下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青周:怎么解释于丹的书现在卖得这么火?
徐:我做过几年出版,我发现在这个时代越是没有价值的书越畅销。当年《谁动了我的奶酪》这本书拿到我们出版社的时候,我们都说简直是垃圾啊,怎么可能出版呢?可是中信出版社卖了差不多一千多万册。可是你回过头来看,这也没过多少年啊,谁还会提起这本书?
只有古典的,才是可以传世的。古典的审美是宏大、肃穆、高贵。但现在,当代中国文学艺术追求的是什么?是猥琐。
在民主社会,能够产生伟大作品的机率就很少。这是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在考察了美国的民主后得出的结论。在贵族社会,会产生一些流传许久的青铜像,但在民主社会,却制作出一大堆石膏像。很廉价。在贵族社会,一个作家要获得认可,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但在民主社会,很容易就能成名,像于丹这样,一点文化没有,也能出名。
于丹的书再火也不会火过《谁》,甚至比不上易中天的书。过不了多久,这些拼命捍卫于丹的人会感到耻辱。
青周:于丹没夸耀她的东西可以传世。她一直强调自己是在讲
“心得”,为什么你们不允许呢?
徐:她讲可以,但不能给老百姓灌输错误的东西。我不想转述她那些错处,我只说一点。于丹说:“《论语》就是这样一部语录。”
但《论语》并不是《朱子语类》,《朱子语类》是南宋朱熹与其弟子问答的语录汇编。而《论语》是对孔子的言行的一个汇总,根本不是语录集。
至于其他硬伤,我都不明白一个说自己四岁就开始读《论语》的人,怎么会犯一个初中生读了原文都不会犯的错误?我想也许她读的是蔡志忠的漫画吧!
除了那些技术层面的硬伤,最关键的是她根本不理解孔子的精神,《庄子》里面有这样一个寓言,讲一只小麻雀看到鲲鹏,“击水三千里,抟扶摇之风九万里”,从北溟飞向南溟,一飞六个月的时候,麻雀笑它,说你有什么必要这样呢?
于丹就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境界的人,她不足以去理解孔子的思想。其实孔子的思想并不复杂,所有的真理,也许正如易中天所说,都是简单的。但再简单的真理也需要正确地说出来。她距离孔子、颜回的境界太远了!
青周:肯定有人会说,你和孔颜的差距也很大啊!
徐:会有人这么说。谁和孔颜没有差距?但我对孔颜有敬畏之心,我毕生努力朝他们看齐,这就叫见贤思齐。但有些人不但不敬畏,还去糟蹋,那就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青周:你们给于丹“挑错”的言辞比较激烈,说“再不要闹出把厕所当客厅的笑话了!”于丹的《论语》心得是厕所吗?那什么才是“客厅”?
徐:没错,我是说于丹的《〈论语〉心得》是厕所。我觉得最适合讲《论语》的是台湾的龚鹏程先生。他做学问的气象,当世无人能及。
他在北京师范大学开课的时候,所有听过他课的学生说,那才是真正在讲中国文化!他的书如《汉代思潮》等,是“内行看了服气,外行看了解恨”。而于丹的书呢?是“外行人看着热闹,内行人一看就发笑”。
讲《庄子》我觉得应该是我的朋友,上海的学者张远山。
青周:他们都不屑于上《百家讲坛》,那不就是于丹去讲?
比如龚鹏程教授,他是最爱学生,最爱讲课的。问题是《百家讲坛》总是用自己的水平去想像大众,他们要求上讲坛的学者必须降低品位。这是《百家讲坛》的舆论导向问题,他们不让大众接触到真正的知识。
青周:不管于丹有什么硬伤,她的书卖得这么火,起码让很多人开始读《论语》了啊。
徐:这正是可怕之处,也是我们要站出来抗议的原因。有多少人会真的去看《论语》原著?很少。所以我认为更多的人,会认为论语就是于丹所说的那个样子。在不懂的人看来,这就是孔子的想法,这太可怕了。你讲心得可以,但你不要强加给孔子。就好比说一个宋代钧窑的瓷器,精美绝伦的一个碗,你觉得不喜欢上面的花纹,要打磨掉,换成西方的手绘。能行吗?
青周:很多人从于丹那里知道了,或者说是重温了什么是“忠、孝、礼”,他们觉得这就够了啊!
徐:要知道这些知识,一定要扯上《论语》吗?而且还猥亵了《论语》。你像中国人民大学讲礼仪的金正昆教授,讲的很正确,而且很实用。
人人都去读《论语》,那是可以的。但你不能用错误的讲法去讲错误的《论语》。那样的话人就不会有敬畏感了。人们本来读《论语》是为了提升自己,结果按她的读法,人的素质反而下降了。
最典型的是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原著里面的杜丽娘是怀春的16岁少女,羞羞答答的大家闺秀。但是《青春版牡丹亭》里面把她演成了“小寡妇思春”。以前杜丽娘出场,含胸、低头,慢慢走出来,她现在一出场,恨不得这样走。(徐晋如做出仰头、挺胸的姿势。)
早几年的时候我每周末都去湖广会馆听昆曲。那个时候北方昆曲院演了很多好戏。自从《青春版牡丹亭》出来后,北方昆曲院也发现原来的好戏是给内行看的,现在他们都演改革了的,给那些一辈子只看一次昆曲的人演,只要来看一次,他们就发财了,但昆曲灭亡了。汤显祖就是中国的莎士比亚,《牡丹亭》就等于莎翁名剧。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西方人对莎翁名剧进行快餐化的处理?或者西方主流媒体支持对莎翁名剧进行快餐化的处理?维也纳的新年音乐会,每年不都是那几个古典曲目吗?他们改过一个音符吗?
青周:您的意思是于丹把原本属于精英的《论语》给大众化了,这样不行?
徐:不是,精英的东西也可以给大众,但问题是她讲的是错误的东西,根本不是《论语》的思想。她不是大众化,而是庸俗化。《谁动了我的奶酪》的作者比于丹更受欢迎,但作者并没有人尊敬。
青周:为什么?因为他们做的是快餐文化?做快餐文化就不值得尊敬吗?
徐:他们没有付出艰辛的劳动。我们为什么要尊敬一个人?美德、激情、知识我认为是一个人值得尊敬的原因。好比通过白手起家成为富翁和作为高干子弟成为富翁,人们对他的看法会一样吗?而且,我们不能把满汉全席改成麦当劳吧?
青周:你现在高调出场,就不怕被大众化吗?如果让你来给老百姓说《论语》,文化精华就不会灭亡了?
徐:如果真的找我,我会去。但我不会专门讲《论语》。《论语》只能讲一节课。真正的思想是不能言传的。我只能讲提要,也就是给你压缩饼干。
讲到儒学我会说,为什么子思的一脉成了后世儒学正宗,而不是荀子这一脉,虽然说历史不容假设,但我会讲,要是中国按照荀子架构,也许能更快进入近代化。……这些知识不是给大家装饰用的,我希望能给大家以启示。
我更愿意去《凤凰大讲坛》和陕西台的《讲坛》,因为《百家讲坛》不会让学者去讲真正的知识。其实真正的知识也可以讲得很受欢迎。我在中大讲诗词写作,知识量极大,但学生都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青周:您说《论语》是中国文化的精华,那普通老百姓就不应该知道吗?网上有网友说,古时候的小孩子都读《论语》,《论语》并没有那么深奥。
徐:首先,《论语》绝对不是童蒙读物,是要学一辈子的。童蒙读物是《千字文》、《百家姓》之类的,从《大学》开始,后面的依次是《中庸》、《论语》、《孟子》就已经开始讲学问了。为什么有人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啊?你背是背下来了,但你不理解孔孟之道。
其次,普通老百姓有权利知道正确的《论语》,而不是经过于丹阉割的《论语》。
我所崇敬的思想家,清华原来的教务长和图书馆馆长,潘光旦先生,在1927年写了一篇文章:《识字问题?》。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现实:识字的人越多,文化越堕落。在当时谁信?但现在的现实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识字的人多了,最后就是这样的结果:给无聊小报增加读者,另一个是给野心家提供了宣传蛊惑的平台。因为他们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识字不等于会辨别是非,识字以后还要经过严格的学习和训练才能辨别是非。于丹不是教人明辨是非,而是教人混淆是非。
青周:“识字不等于辨别是非”,是不是可以解释您把吁请书发到天涯后网友们的反应?我看到后面跟贴的不少是谩骂和挖苦。
徐:所有反应我都预料到了。我举个例子:15世纪的宗教改革者哲罗姆,被绑到火刑架上时,一个老太太冲上前去,捡了一根柴火,说“烧死他!”
哲罗姆没有愤怒,只是低低地感慨了一句:“多么虔诚的愚昧啊!”
网上所有跟贴我都看了,我心态很平和。这并不能怪他们,如果网络是实名制,就会很不一样。其次,这和我们的教育有关。许多渴望知识的人缺乏获得正确知识的途径。我们不反对任何人解释《论语》,但我们坚决反对阉割《论语》、糟蹋《论语》。
任何人都有权解释《论语》,但任何人都无权糟蹋《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