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天,全中国都知道了我的名字并熟悉了我的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行动从不自由变得完全没有自由,我开始出席这种场合那种场合接待外国电影代表团与他们合影谈话,我与他们的谈话被他们的记者或是我们的记者登在报纸上,我的言行必须对祖国负责任。
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只因为是一个爱跳爱唱的小女孩的缘故,于是去拍了电影。拍电影由于喜欢也有天赋结果拍得很好,成了一个电影明星,开始出席各种重大场合,代表国家讲话。小女孩仍然是小女孩,和一年前没拍电影时那个小黄毛丫头没有什么不同,拍电影只使她的演技熟练并且了解电影,但不会使她在外交、政治方面有什么大的锻炼,可是社会和人们对她的要求变了。人们再也不允许她表现不好,举止不得体,不允许她脆弱,在公众场合不高兴,使性子,吵架,哭泣,不管她本人愿不愿意或者实际上她是不是,在社会上公众印象中她成了一个“女强人”。
其实这是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像这样悲惨的故事在历史上在电影界不知有多少!
电影明星加上离婚,使我陷入舆论的重重包围之中。
刚刚出道的我还是一只雏鸡,毕竟过去我从没有当过明星。
时常在报纸上看到写我的文章气得个半死。在报刊杂志上的各种渲染已把我变成了另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对此我已早就举手投降,甘作败将。我无可奈何。为扮演《武则天》、《西太后》、《赛金花》去研究中国历史,才明白其实千秋功罪谁又能准确评说?别说我一个小小的演员,就是那些政治家,什么又是他们本来的面目?
我曾悲哀地无数次想:也许到死的一天,社会以及我的观众们都不知道我实际上是什么样子。
我的全副精力都纠缠在徒劳无益的辩解、生气之中。我就像一只小虫子,被困在一张巨网里面,挣扎、呼喊,只会使那张网越缠越紧。
人们并不关心虫子是否窒息,是否喘不过气来,只是津津乐道地欣赏并参与加厚这层层增多的桎梏。
许多情况是,假如我不嚣张,不咄咄逼人,不霸道,不口出狂言,就不是刘晓庆,大家就不认可。于是乎在拍《武则天》时,特别能理解当武则天老年退位时上官婉儿问她百年之后碑文上写些什么?武则天摇摇头说:“什么也不写,就让它无字吧!”
千秋功罪,本来就不能评说。
我终于奋起反抗了。我提笔写了我的第一本自传《我的路》。我像一只血气方刚的梅花鹿,哪怕就是被人养在圈里你也无法抓到我,我会横冲直撞将自己弄得头破血流,再不就是在去目的地的路上活活气死。
我奋笔疾书。抱着扑灯蛾一般的牺牲精神,我不顾一切。我写出我所有的悲愤,我用我的全部身心蘸着我的血泪写下“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单身的名女人难乎其难”的悲号,我豁出去一吐为快、哪怕是写完这部书就去死也在所不惜。
很快,《我的路》发表了。除了在《文汇月刊》上一次刊完以外还在《文汇报》上有删节地连载。《文汇报》发行一百多万份,当时发行不到十万份的《文汇月刊》再版两次,因此一跃而上猛增到几十万份,仿佛全中国只要识字的人都在看这本书。同时,还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先后用十四种版本在全世界发行。
我收到的读者(现在我有“读者”了)来信犹如下冰雹。鼓励、支持、赞赏的话语使我热血沸腾,燃烧得我不想吃饭、睡觉。
而同时,中国大报小报用醒目标题对我展开了全面批判。
我呕心沥血、掏心掏肺对大家说的话被用为批判我的题目:“这是一面什么镜子?”因为我曾在文章的结尾酸楚而真诚地问过大家:“你们从我这面镜子中得到什么?这是我的心及我的手,让我们成为朋友吧!”
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这样的画面:我百口难辩,无法表白心境,于是伸手到自己胸中,挖出那颗血淋淋跳动的心脏,没有任何遮拦,没有任何防备,我战战兢兢颤抖着双手捧着那颗红彤彤的心送到大家的面前,却被人随手接过,两手一松,轻而易举地让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以后,我从出国名单上消失了。虽然我曾去美国和法国办过影展,但都是属于对方执意邀请并且每次都有人陪同。到今天为止,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中国电影代表团出访外国。也就是说,官方没有把我派出去过。
我的心受到的伤害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我是内伤,这种重创很难平复。陡然间我仿佛长大了十岁。
藏起真挚与纯洁,用谎言和虚伪做先导。我再也不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了。
三把两把揪下自己身上要作乖孩子的遮羞布,我变成了一个我行我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成熟妇人。
经过这次《我的路》炼狱的磨难,我由生铁变成了钢。面对公众及媒介,我不再轻信,不再约束,不再循规蹈矩从而也不再悲伤,不再哭泣了。
我开始不惧怕任何困难。我不再向人袒露胸怀也就受不到致命的伤害了。
我知道了我是一个电影明星并且开始懂得做电影明星。我为自己定下了新的法则:不要浪费自己的青春,每一分钟都要用来挣名或是挣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