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太后还不以为意。她每天游湖照相,养西洋狗,读《红楼梦》,甚至自制化妆品,把退休生活安排得十分充实。(《徐彻《慈禧大传》》)然而她做梦也没有料到,当她把眼光又一次投到政治上来的时候,战火已经燎掉了辽东半岛,接下来就要点燃整个大清地图:到1895年初,辽东全部失守,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日军海陆两路,随时有能力直指北京。
太后再也坐不住了。她悄悄伸出手,暗地里调整了战船的航向。在光绪帝手忙脚乱地指挥战争之际,慈禧却开始秘密召见大臣,谋划讲和。她已经看出,和前两次鸦片战争一样,这场战争清朝毫无取胜希望。
是战还是和,朝廷上下相持不下。那些经历过两次鸦片战争的老臣们认为,这次战争不过是前几次战争的重演,既然最后的结果都是屈服,那么当然越早议和越有利。然而那些年轻的主战派官员却坚决不同意。他们认为,以中国之大,如果血战到底,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他们提出,迁都西安,以举国之力和日本周旋。
在两难选择中,皇帝陷入了痛苦的深渊,经受着地狱般的折磨。有生以来,皇帝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大的压力。他的意志品质难以适应这样一场意想不到规模的战争。继续这样一场战争需要的是超人的意志力。而结束这场战争更是需要超乎寻常的现实感和判断力,这些皇帝都没有。
皇帝选择了逃避。他把所有的兵书战策都扔到一边,前线的战报也任由它堆积如山。他不再废寝忘食了,不再聚精会神了,不再连续不断地召见、会议、指示了。皇帝躲在后宫,长时间地翻阅诗词、戏本,或者躺在床上昏睡。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想,他恨不得一觉不再醒来。
当皇帝再一次被战报催迫着出现在大臣们面前的时候,人们发现,皇帝已经由一个坚定的主战派变成了急切的主和派,甚至比太后还要急切。对日议和中,最关键的问题是同不同意割地。老谋深算的李鸿章声称,他坚决反对割地。“割地不可行,议不成则归耳。”如果日本人必要割地,“鸿虽死不能画诺。”连积极策划议和的太后也反对割地。当听皇帝说朝臣有割地之议时,太后大怒,忿然说:“任汝为之,毋以启予也。”
然而,皇帝却很快力排众议,下定了同意割地的决心。他面召李鸿章,痛快地授予割地之权。皇帝说,如果不割地,那么“都城之危即在指顾,以今日情势而论,宗社为重,边徼为轻。”
然而,日本提出的条件之巨,还是大大出乎举朝的心理预期。不但割地要割辽南,还要割台湾全岛,并且军费竟然达三亿元。李鸿章一阅之下,立刻愕然,他急电北京:“日本所要军费过高,并且辽南为满洲腹地,无论如何不能割让。这两条中国万不能从,和约不成,唯有苦战到底。”
几乎全体朝臣都同意李鸿章的意见。太后甚至说:“两地皆不可弃,即使撤使再战,亦不恤也。”
只有“光绪之意,颇在速成。”皇帝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快快结束战争。只要能结束战争,什么条件他都打算答应。他被战争弄得太苦恼了。不久之后,皇帝在和议上签了字,结束了这场大清国有史以来最屈辱的战争。(刘功成《李鸿章与甲午战争》)
十二
通过这场战争,我们可以发现,皇帝的意志品质不适合承担治理国家的重任。
那些经常接触皇帝的大臣们发现,亲政以来,皇帝的表现一直是两极式的。一段时间内非常振作,诸事用心,精力十足。另一段时间又无精打采,意志消沉。现存故宫中国历史档案馆的光绪朝奏折中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情况:出现在奏折之上的皇帝朱批,一段时间内字体异常宏大、端正、有力,神彩飞扬。比如皇帝亲政的头几个月、甲午战争开始阶段以及后来的戊戌变法之中。而另一段时间则细小、倾斜、无力,经常带着虚白,看上去软弱松懈。比如甲午战争后期。特别明显的是,后一种字体只有前一种字体的四分之一大。如果不事先说明,任何人也不会相信这两种字体出自同一人之手。在清代皇帝之中,这种情况是绝无仅有的。这说明皇帝的情绪经常处于从天堂到地狱般的大起大落之中。
国势衰微的大清帝国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坚强的领导者,就像一艘暴风雨中的大船迫切需要一个好船长。然而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在清帝国的上升期,上帝简直像挥霍一样把顶级精英一个接一个地投入到爱新觉罗家族的谱系。从努尔哈赤到乾隆,六位皇帝都保持了非常出色的意志水平。然而,从乾隆中期以后,天下承平已久,汉化程度加深,锦衣玉食终日,爱新觉罗们骨骼中的钙质不可避免地开始流失。皇帝们的身体素质不断降低,武功骑射水平一个比一个差,精神和意志一个比一个软弱,甚至连生育能力也呈急骤的下降曲线。到了晚清,皇族们已经退化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寄生物水平。溥杰回忆自己的王府生活说:“四岁断乳,一直到十七岁,每天早晨一醒来,老妈子给穿衣服,自己一动不动,连洗脚剪指甲自己也不干,倘若自己拿起剪刀,老妈便大呼大叫,怕我剪了肉。平时老妈带着,不许跑,不许爬高,不许出大门,不给吃鱼怕卡嗓子,不给……”(转引自溥仪《我的前半生》)到了光绪皇帝,身体里的爱新觉罗氏血液几乎已经淡到似有若无了。深宫中长大的他对社会的复杂、人情的冷暖、生存的艰难一无所知。在锦衣玉食和万人呵护中长大的光绪,从小没有经历过任何艰苦,也没有经历过大事的磨练,这使得他的意志素质不但远逊于他的列祖列宗,甚至不及中人。
然而,按照传统的政治设计,中国的帝王必须是由超人的意志力和道德感组合起来的完美的人。因为那架庞大无比的政治机器完全要靠他只手去操纵控制,全国人民的安危幸福系于他一身。因此,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皇帝的要求至高至险。宋高宗绍兴七年十月的一天,赵构与大臣赵鼎聊天。皇帝介绍自己每天的生活安排说:“我居住大内,每天都有日课。退了早朝后,就阅读奏章;午饭后,读《春秋》、《史记》;晚饭后,读内外奏章,夜读《尚书》,一直到二鼓。”皇帝主动伸过屁股,赵鼎当然赶紧拍马:“如今寒门素士,都做不到整天读书。陛下圣学如此,诚非异代帝王所及!”(毕沅《续资治通鉴》)
甚至这样刻苦自砺的皇帝,最后也没能以“圣君明王”的形象进入历史。从本质上说,人们不是把皇帝当成一个凡夫俗子而是当成一个神来要求。因此,“圣王教育”就是要把一个平庸的人变成完美、坚强、无所不能的“圣人”。
过高的标准使小光绪成为天下最容易体会到挫败感的孩子。“圣王教育”在小皇帝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系列的“应该”:他应该具有常人不具备的毅力,能应付别人应付不了的课程;他应该比普通人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他应该机灵敏捷,举动处处符合规矩。因为这是伟大帝王们应该具备的素质。可惜,他那孱弱的身体里其实没有这些东西。虽然听话、好学,然而过于繁重的学业也常常使他想打退堂鼓,过于苛刻精细的日常生活教条也使他不堪重负。他很难长时间地恪守老师给他定下的严格标准。
然而,“圣王教育”又使他相信,毅力决定一切,完美才有价值。稍一松懈就是退步,任何妥协都是失败。因此,一个举动没达到自己的要求,在他看来,也是“不应该”的。
巨大的压力和自己过于软弱的天赋,使小皇帝的日常表现越来越两极化发展。有的时候,他能把自己的精神状态调动到最佳状态,把意志水平调动到极高程度,一丝不苟地“学做圣人”,表现得非常振作进取。然而由于身体素质以及先天缺乏刚毅气质,他难以长时间地克制自己,振作状态很难持久。一旦受挫,他又会对自己极度失望,心气因此一扫而光,陷入长期的萎靡不振状态。师傅翁同和也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他在日记里记到,小皇帝有的时候精神振作,学习起来势如破竹,
“读甚奋”,作文也“极敏捷”。让师傅欣慰无已。然而,过了一段时间,皇帝又会莫名其妙地陷入“不能用心”、“少精神”、“精神涣散”、“勉强敷衍”、“百方鼓动不得”、“倦怠迁延”的状态。翁同和焦虑、忧愁、叹息甚至无可奈何。
用今天的话说,皇帝患有间歇性的抑郁症。圣王教育使他成了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件事情,只有做到完美,对他来讲才有意义。在消沉时期,他极度厌恶自己,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在振作时期,他又相信只要自己毅然“改恶从善”,并且坚持到底,那么一切都会瞬间改观,自己也会变得异常完美,世界依然灿烂美好。他缺乏那种退而求其次的现实主义态度。他的信条是要么最好,要么干脆最坏。要么倾尽全力,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要么破罐破摔,逃避现实。在“甲午战争”和后来的“戊戌变法”等重大历史时刻,我们能清楚看到这种不成熟的心理模式给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带来的致命影响。(作者:张宏杰)(待续)(节选自我的新书《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之《光绪:被帝王教育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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