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萍
在一间老房子里看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是一个有阳光的下午,屋子里却暗如黄昏。地板掉了漆,裂着缝。
片子在旧上海的弄堂里展开的时候,才发现故事外的人与故事里的人,置身的是相似的背景:一样拥挤的巷子;一样狭窄的楼梯;一样摇摇晃晃吱吱作响的楼板。一下子就分不清谁在故事外谁在故事里了。
张曼玉的旗袍摇曳生姿,像整个春天开放的鸢尾,静悄悄地散发着欲望的温柔。收敛的表情,曲折含蓄的表达,似乎都为呼应旗袍的沉稳而做的得体和谐的陪衬,像拎在穿旗袍人手上那只不声不响的钱袋子。
可是,那要了命的音乐,却露出了男女主角内心的破绽。它一直在那里挑逗地进进退退,前后摇晃徘徊,晃得人心神荡漾。像一把小扇子轻轻地扇火,风不大,火却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熊熊燃烧起来了,一声悠长如水的小提琴声薄薄地洒了下来,火一下子小了下去,却又不能熄灭。于是,那挑逗的音乐又来了,摇晃,徘徊复徘徊。就像拎着心听一个人上楼梯,你明明听见他的脚步越来越近,却戛然而止没了声音。
焦焦的一颗心就一直吊在那儿放不下去。于是,小提琴清悠悠的水,再一次将你浸泡进去,让你慢慢地平息。打击你又抚慰你,欲擒故纵。是一滴滴在鼻尖上的蜜,吃不到又舍不得抹去。老得昏昏欲睡咳嗽不止的弄堂里,年轻鲜活的暗流在涌动。一双微妙的拖鞋;一锅芝麻糊藏也藏不住的暖香,都有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况味。
最隐秘的情感被置放在最暴露的环境里,让看故事的人也分担了演故事人的小心与压抑,似乎跟着偷了一回情。
音乐总是响在那个长长的石阶上。男人女人,一上一下擦身而过的时候,它就冷不丁地张口说话。似乎男女不便多说,就让音乐替他们说。男人的身体是琴;女人的身体是弦,一擦就擦出了灵魂的声音。相互吸引又相互抵制,是潜在深水底两条追尾的鱼。
一样的昏暗;一样的隔墙板后邻居居家的声音。故事外的人和故事里的人划不清界限,看着看着就自作多情,以为张曼玉的脚轻轻一跨就跨到故事外的客厅里,而自己已偷偷坐到梁朝伟低矮的床上,被邻居的麻将声,焦灼不安地困着走不出去。就连那密密的雨,似乎也下到窗外晒着太阳的玻璃钢瓦上。每一滴都像一颗结结实实的黄豆儿,响得夸张而真切。有一滴就从梁朝伟的伞尖上溅到我脸上——30年代的雨,和如今一样冰凉急切。
“假如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聪明的张曼玉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那是一条注定要搁浅的船。她宁愿在电话里沉默地听对方远远的声音。守着记忆,似乎比守着一个人更持久也更安全。而那张新船票,只要张曼玉伸出手去轻轻一接,立刻就旧了,就有了作废的一天。
爱情的残酷就是难以高烧不退,它会一天天冷下去,失了温度和水分,成两尾风干的鱼。有时候,舍弃才是一种永远的获得。可是,又有几只猫舍得放下爱情的鱼?于是,爱情的结局大多成了秋天坠落的树叶子。
离开那个老房子的时候,已是夜晚。风大了起来,我似乎是被风吹出巷口、吹出那个30年代的故事的。站在街口等车,下意识地掸了掸衣裙,似乎在掸去花样年华里的灰尘。可是,还是有一个声音跟了过来:假如有一张多余的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编辑:慕荣楚楚
[楚楚手语: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低着头,给他一次接受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头,走掉了...残破的树洞藏得住自己?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的到,抓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