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浅浅的风花雪月
我喜欢吃栗子蛋糕,学校门口这家店里的,微微焦皮,从店里穿门越户地逸出香味来。以前我经常和卢山或纪迎一起来。店的另一边就是海,远远可以看见翻滚的海浪。但现在我的眼前放着一块,从热摆到凉,却一直没有动。
纪迎坐在我对面,接她男朋友打过来的电话,那个化学系的长得像排骨一样瘦削、戴着半框眼睛的男生。纪迎是我最好的朋友,从高中到现在,整整七年,我们交流分享一切。不过其实大二她和排骨一起的时候,我暗暗不看好他们。我是个理想化的人,总觉得男生不该那样,单薄优柔,常常腼腆地笑。男生该有男生的样子,人品同身量,都高高直直。
好比卢山。
卢山是我的男朋友,大三我们在一起,所有人都承认他出色。他学建筑,踢足球、爱洗碗,总是对我微笑。他的笑容和排骨的绝对不同,眉毛一轩,嘴唇薄薄地弯上去。纪迎曾经对我讲,看见卢山的笑容总是会觉得忧伤——那样一个明朗的,只属于黄金时代的笑容,总有一天也是要和这段时间一起消失不见的。
纪迎并不是个会伤春悲秋的人,所以,我当时笑她无病呻吟。但是,她仿佛竟对了。
我曾经以为一些事情不会发生在我和卢山身上,别人会为了毕业而各自奔天涯,但是我们都是厦门人,都在这个阳光明朗的城市。我不算一个很有规划的人,算不到三五年后,却只是觉得,我至少能牵他的手走出校门,手指划过他右手中指,总能摸到那个握笔留下来的薄薄的茧子——可是上周,他踌躇地告诉我,他会去德国。
不知道当时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只觉得脸皮嘴角在轻轻地发抖。去德国?
我了解卢山,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他对谁都不会说。但是,他要去德国?他静静地一直看我,看得我忍不住,先握住他手。
“我们去吃沙茶面。”我说。
就是这双手,右手中指上薄薄的茧子,我握了两年的。
卢山的家住鼓浪屿,安静的老房子。我以前总是做清早的轮渡到那岛上去,他在码头等我,我们开始在这个小岛晃荡。清晨的时候没有游人,路窄,复兴路的教堂,叮咚地有钢琴声传出。街灯还没有暗,老屋子深门闭户。我们和晨跑的人错肩而过,早散步的老人半导体的声音含混地逸过耳边。
那个时候,牵的也是这只手,今天却觉得陌生。
去吃沙茶面的路上,我一直没有什么话,而以前都是卢山拜托我少说几句话。去德国?这个意识一直在脑子里盘旋,过街的时候他拉我:“看车。”这样轻轻说。我看一眼他的侧脸,突然好像才醒过味来。
去德国!那么我呢?我怎么办?一个月以前我还以为我们躲过了毕业时代的兵荒马乱,可是才一个月,情况却急转直下了。他竟然真的要舍下我,我这样喜欢他,为他做过饭拿过药在球场边为他呐喊助威,但是,他却要走。
本来一条习惯的路突然觉得极长,我想放开他的手,却换他握住我。我看他微微抬着头,一径往前走。那只手温暖有力。
其实我知道,我的情绪不是不满,而是不舍。卢山突然摸我的头。
“余浅浅,对不起。”
鼻子发酸,但是微笑。没有对不起,是天平那一端的砝码太重。
纪迎知道这全部的事情,我只是想倾诉,她所能做的只是在这卢山去签证的时候陪一陪我。她的栗子蛋糕只吃了半块,为了我少了半块的胃口,做朋友来讲,我已经觉得够了。
趴在桌子上,那块蛋糕就在我眼前3厘米,我看它看得眼睛累。纪迎仍在和排骨说话,一句一句的,我突然妒忌她,她的排骨总还在她身边,而卢山,他很快就不是我的了。
我仍然喜欢他,非常喜欢他。
卢山,再念一次他的名字,心脏酸酸地动。
卢山的风花雪月
我的签证下来了。
去找纪迎,她告诉我余浅浅和她在蛋糕店,一块栗子蛋糕动也不动,趴在桌子上发呆。我很不好受。
纪迎并不算友善地看我,我知道我伤害了余浅浅。没有什么可分辩的,这时候讲什么话,都是虚情假意。
大三时候我认识余浅浅,在食堂里。她站在我面前,长长一把头发,扭头,全部甩到我的脸上来。而她竟然还回过脸,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眼:“站这么近干什么?”声音和人一样,叮当做声。
我当时就喜欢她,一直喜欢她。这么漂亮爽利的女生,我踢球的时候,会在场边九十五分贝地尖叫。当然有人说她咄咄逼人,但我不。我喜欢她总是猝不及防地跳过来问:“你喜欢我么?”
我喜欢。
这两年来,我们亲密无间。可是现实就是这个样子的,非要让我在前途和余浅浅中做选择。我知道小说和电视会里的男主角会怎么继续,但是,我不会。不来梅的建筑学院是顶尖的,他们给我全额奖学金,这样的机会,我不会放过,我甚至都没有犹豫很久。
余浅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很快浮现一个勉强的微笑,但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微微地抖动。我知道她,平常她是最张牙舞爪的一个,但是遇见问题的时候,她却是最安静,最平心静气的一个。她甚至什么抱怨都不说。正因为这样,我更内疚,心里沉。
我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是矫情,要她不要难过?我自己也做不到。要她等我?我根本不能掌握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我只能握她的手,安静吃那碗沙茶面。
我对纪迎说,其实我宁可没有和余浅浅开始过。纪迎的脸色稍微好一些,看我半天才讲,我的选择也许是理智的,但是,感情上,她不能接受。
下周的飞机,周末我约余浅浅,挨挨擦擦在中山路走了一圈。我们很有默契专走人多的地方,仿佛这样可以冲淡我们之间微妙的氛围。我仍然牵她的手,可这两只手貌合神离。我在余浅浅左边,全程她的眼神一直向右,不论那里是草皮还是十字路口。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她穿着宽袍大袖的一件藕合色衫子,风吹得她的衣服鼓鼓地飞。
在巴黎春天看上一双酒红色羊皮靴子,我想付帐,被她劈手拿走。
“今天要你付,算什么?”她这么讲。
出来以后余浅浅换成左手拎盒子,右手紧紧扭着我的手。她的力气全在上面,我觉得痛,但是不说话。快到学校时候,我停下来,在路边拥抱她。她的头压在我肩膀上,叶子落下来,我听见啜泣的声音。
声音闷闷地就在耳边,我的鼻子酸——余浅浅原先,一定只希望在我胸前叹一口婉转的气,她一直那么好强的,她一直不想哭。
我一直记得她那天的样子,那双红红的眼睛。她甚至没有和我正式说再见。
她留给我的,就是视线里那个紧绷的,模糊的背影。
纪迎的风花雪月
余浅浅约我在衡山路的料理店见面,我早到十分钟。
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见了,从她到上海开始。我很期待再看见她,仍然是印象里那个余浅浅么?校园时代的样子宛如昨天,我依旧记得余浅浅和卢山告别的那天,早上出去,她的脸还硬生生地撑在那里,摆出一副神采不坏的样子,但是晚上就完全垮下去了,拎着一袋东西,靠在桌子前倒水,把杯子瓶子碰得叮当作响。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看她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头发散在床上,碧青青的,像断了骨的扇面。我过去扶她的肩膀,过一会,听见她从枕头里含混传出来的声音:“没事了,没有了。”
卢山走的时候有同学去送,但是余浅浅没有去。换了我,我也去不了。
看他们的样子,我几乎庆幸,我身边是这样一块普通的排骨。余浅浅都叫他排骨,弄得我现在也这样叫,可有什么关系,他总还在我身边。余浅浅和卢山那样的,看起来那么赏心悦目,可是,消失也就是眨眼之间。
我对卢山一直不知道抱什么样子的观点,他是喜欢余浅浅的,我知道,最后几个月,他的脸上根本没有笑容,我见他的时候,那种沉默不是装的。他也难过,而且,因为是他离开,所以恐怕他的难过还更厉害。可是,他的选择那么果断,又未免无情。不过,我不确定自己要是面对这样的选择会怎么样,排骨呢?余浅浅呢?
有时候,选择还是少一点的好。
毕业第二年我和排骨就结婚了,我们的工作都稳定,但是这么快结婚,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余浅浅非常高兴,上窜下跳地帮忙,喧嚷着说要和我拍照挂在我们的床前,还说我们让她看见了校园恋爱的希望。她似乎在开玩笑,可我总觉得她话里有唏嘘的成分。那时候她还没有男朋友,她自己当然不承认是在想卢山,而我觉得,就算不刻意,至少也是下意识的。仿佛曾经拥有一块钻,哪怕已经不是自己的,偶尔想想曾经握住的,还是觉得窝心。
过一年她调职到上海,走之前我们散步回学校——厦门的季节就有这点好,秋天了,不干燥而且温和,有人在海边跃跃欲试准备下水。余浅浅看球场上当年卢山踢球时候摸爬滚打过的微黄的草,低徊不已。
侍应端杯菊花茶,打断我思绪,现在的余浅浅,还记得当时么。
抬头我就看见她,立在门口,远远笑容先绽出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仍然是那个余浅浅,服彩鲜明衣袂生风,眼睛笑得弯起来时,仍然有过去那种心无城府的样子。她问我近况,问候排骨,交换旧日同学的消息、厦门的变化。中途她接了几个电话,坦荡的,不避讳我,只到快结束的时候电话再响,她看一眼,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偏一偏,声音低下去了。
是男朋友?她放下电话我问,而余浅浅睁大眼睛看我,淡笑,没有回答。
我很意外,而且,觉得失落,我们的话题仍然很多,但是,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我们从15岁认识,曾经交流分享过一切,曾经抬杠,为了抢话题而吵架。但是现在不会了,她说完我继续,天衣无缝行云流水。她专注地听我的每一句话,而以前的余浅浅,遇见不感兴趣的东西,总是要偏过脸去,爱搭不理的。她不一样了,我也是,因为我居然发现自己问错了问题,对这个认识了十年的余浅浅。
只是情理上的亲近吧,别人看当然觉得这是两个要好的女子,但是我自己知道,已经不完全是了。我们共有的时光,只是焦皮的栗子蛋糕、厦门的海边,还有那个当年让余浅浅目眩神迷的男生——我想到他的笑容,记得那时候我和余浅浅说过,卢山的笑,是让人忧伤的,因为那样的笑会让人想到风花雪月云淡风清,可是时光过去,再想那个笑,就只剩下难堪的惆怅。
而余浅浅,她当时,笑我无病呻吟。
离开上海时候余浅浅到机场送我,我们拥抱,道别。我的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觉得想哭。不是为了分别,而是为了丢失。
实在奇怪,当年最应该纤细的时候我不曾这样,可是现在,却这样脆弱了。
回到厦门正赶上同学聚会,几届的人一起,居然也有百多号人。排骨和我都去,他见到那时候的舍友高兴地把我晾在一边。我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却突然听见有人说余浅浅和卢山,然后,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回头,真是卢山。他回国度假,正好碰上这个同学聚会。几乎没有改变,而且,他专注听人讲话的样子,和现在的余浅浅很像。
告诉他余浅浅在上海?我踌躇。
卢山看见我,走过来:“纪迎。”他说。
“你好。”我点头,他会怎么开口?我不会再冒昧,在余浅浅的面前都不能,无论是他。
卢山静静地站了一会,好像在斟酌用词,然后他问:“余浅浅,她好么?”
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说出来了吧?我已经明白,他和余浅浅一样,念念不忘的,好像只有我了。
我想到余浅浅在蛋糕店里趴在桌子上的样子,想到她的那双酒红色靴子,想到她洒在床上的,碧青青的头发。我只有点头,微笑:“余浅浅,她很好。”
此去经年,现在想,三年前的阳光,都是画在纸上的金黄,早没有了真实的温暖。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