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了一间小屋,因为我的爱人平安夜的时候会来北京看我。
现在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我脚下,在地球的另一边。隔着深深的海洋,我曾站在海岸边许愿,如果我可以,我愿变成一条鱼,一条漂亮的小金鱼,越洋过海,日夜不停,游到澳洲的海岸,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跃出水面,让我的爱人看见。
冬天很快就来了,我用暖色调把小屋包裹起来,就像包裹我自己冰冷的躯体一样,我的体温一直要比一般人的温度低,在冬天尤其如此,所以我的爱人总是抱怨在我们激情燃烧的时刻,他会热得像块通红的煤,可我却还是像雪球一样,冰凉白净。而在一年之中,只有圣诞节他才会有一个长假,我们总是在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里相聚。我一贯怕冷,所以我没法揭开被子,而他希望在融融的灯光下看到我美丽白净的身体。这次,我在心里暗暗允诺,不要再怕冷,不要任何多余的遮盖,暖暖的,小小的屋子就是我们的伞。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括天上飘的,地上积的雪,美得就像给大地穿上了洁白的婚纱。
平安夜那天,我从机场把他接到了我们的小屋。
他热烈地吻我,把长久的等待和思念全部倾注在我的眼睛里,嘴唇里,身体里……我化成了一池水,让这个年轻的男孩在其中漫游,尽情嬉戏,他那被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荧荧的水中,在融融的灯下闪闪发光。而水——那是我的双手,缓缓地流过他的四肢,就像呼吸与细语,轻柔地抚去他的风尘与疲惫。他却是激烈的,热切的,像粗野沉重的喘息,湿漉漉的舌头卷起我肌肤上每一根细小的汗毛。每一个吻都像闪电般穿透了我的每一个细胞。我紧紧地抱住他,这团烧红的碳火将是我下一年孤独的时日里包裹我记忆的厚厚的棉被。我盯着窗外,高高的夜空里疏落着几颗星星,它们是偷窥我幸福的天使的眼睛。我被我的火温暖了,我们的光和热在空气中漫开,悄悄地扩散,扩散到光秃秃的树上,扩散到冷冷的寒夜里,扩散到淡淡的星星上……
“今天是安全期。”我在他耳畔悄声说。
于是在这个平安夜里,我们完成了那个神圣的仪式,就好象一个国王和他的王后,手牵手地坐在山脉的峰顶上,悠然微笑,完全置身于我们自己的国度里……相聚的日子短暂得就像从夜晚到黎明,当我们还没有完全醒来的时候,梦已经消失了。他又要走了,走那么远,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我一个人含着泪从机场坐车回到小屋,接下来的一年里,这间小屋就是我的伴侣。
做爱就像一个探索不尽的迷,它魅惑着相爱的人们。但是有时它又像是一个巫女,挥手招来一个天使将你夹回去,它用翅膀遮住你的意识,在愉悦与沉醉中蒙蔽着你。就是在天使的翅膀抚过我双眼的那个夜晚,他在我的身体里播下了一颗种子。直到我开始频繁地呕吐,我才知道种子已经在我的身体里生长。
我和他都还在上学,理智警醒我,不能让种子长大。我去了医院,医生说已经有四十多天了,但是还是可以做药流。我没有告诉他,他要完成学业,这是他最关键的一年。如果他知道了,他一定会马上赶回来。我在心里拼命地劝服自己,尽管我并不能确切地知道我应当得到什么,又应当付出什么,但是让我惊奇的是我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脆弱。
我的反应很大,我吐得很厉害,几乎吃下去的东西全都被吐出来,我只能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尽管很多东西都是尝了一口就扔掉了。第一天吃药的时候,在我的呕吐物里有黄色的液体,我怀疑我连刚吃下去的药片都吐了出来。
我以胃病的理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天天躺在床上,我盯着天花板,仿佛已经看到了孩子的脸,尽管现在我腹中的他还只是一个“小怪物”,因为这时的他还只有器官,并没有肢体。我把我的手搁在我的小腹上,每时每刻,他都用他的心跳轻拍我的掌心。我想我的“小怪物”一定是个天才,他一定是知道妈妈不要他了,所以他才这样折磨妈妈,他用他微弱的心跳谴责我这个残忍的母亲。
夜晚,在睡梦中,我呼唤着我的孩子:“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我是一顶帐篷,你可以随意躺在里面;我是一片天空,你可以像鸟儿一样飞翔其间;我是……”我流着泪从梦中醒来,最后,我只能对自己说,我的心灵是一座屋子,一座宽敞的屋子——它空空荡荡,永远住着你,我的孩子。
流产那天,医生在我那条狭窄的小路上放了一枚药片,那是一个陷阱,让我的“小怪物”落入圈套的陷阱!一旦“小怪物”被它吸引过去,他将离开我,永远离去。这是一种魔鬼的手段,那本应是“小怪物”的诞生之路,现在却成了他的死亡之路。他一定是发现了人们的诡计,于是他让我疼痛,撕心裂肺的那种疼痛,大夫给我服用了两粒止疼片,我冰冷的躯体像被炙烤着,我大汗淋漓。这是我逃脱不掉的磨难,是对扼杀天才的刽子手的惩罚。大夫嘱咐我,让我做些跳和跑的运动,于是我上上下下跳楼梯,我在帮助魔鬼把我的孩子拉入陷阱!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小路跑开了,是“小怪物”,他逃离他的母亲了!
我把它拿给大夫,大夫看了一眼,从容镇定地说:“对,就是这个。”我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坐上回家的汽车,看着车窗外的人和物,我与他们仿佛隔离了一个世界。突然,我叫司机停车,我看到了教堂。我下车,向教堂走去。
在神的面前,我深深地忏悔。我并不是基督徒,如果是,我今天犯下的罪是不可饶恕的。
我仰起头,看到教堂高高的窗户,通过那个进光的窟窿,我仿佛又看见了我的“小怪物”,现在,他身处宁静的天空、绚丽多彩的云端,俯瞰着这逆向缓缓运行的地球。
“好了,我的孩子,现在你可以乘着白云,穿行过印度洋的上空去看你的父亲了。”我的心灵对他说。他升腾着,升腾着,消散在淡蓝的天空中,最后不见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我的“小怪物”,我们在花园里进餐。我们把桌子支在大岩石下面的小榆树荫里,他坐在地上,抚摩他身边的土地、小草、试着用手抓住阳光。然后,我们在最低的树枝上挂了一盏风灯,手拉着手一直坐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