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发现他老了,在这个漫长的冬天过去后,他摘下那顶黑色的绒帽,我就看到了他的一头华发。他竟然在一个冬天就老了,这让我觉得心酸,好象是几天前,我还坐在他的自行车前面听他讲故事。
岁月真的很无情,我曾经那么地期待它的流逝,为了盼望已久的长大。而那一天,阳光下,我看着他,看着他眯起的已不再清澈的眼睛,他的灰衣服,和他稀落的白发,我却恍惚了,或者,竟盼望时光的倒退,如果,可以换回他的年轻,他的健朗,哪怕,是当初所有人都惧怕的他的严厉。
他是我的老爸,我来到世界上第一个叫出的称谓。我很小的时候就叫他老爸,那时他年轻而英俊,我毫无察觉的叫着他,一天天长大,于是,他就真的老了。
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常常记起一些岁月的片段,没有什么次序和缘由,它们只是忽然在记忆中跳出来敲打我,它们大多或者几乎全部与老爸有关,我自己都没有想,生命里,会有一个人留下的那么多的痕迹,关于爱,关于亲情……
我出生的时候,老爸还是国防科委8122部队的一名军人,他的职务是作战科的参谋长,那个部队远在大西北的青海湖畔,我是在两个哥哥相继问世后他一直盼望的一个女儿,所以我的出生,几乎唤起了研究了许多年战争的老爸全部的父亲情结,很久以后妈妈回忆说,第一次知道原来一直对两个哥哥倍加严厉的老爸竟然是会溺爱孩子的,为了我的健康他从离部队很远的草原定购最好的牛奶,他会给我买衣服和玩具,他甚至从乡下把外婆接了去看护我,而不是把我送到部队全托的幼儿园……那可都是老爸前所未有的对孩子的举动。我一出生就有了一个好听的老爸蓄谋已久的名字,他曾盼望他和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女孩,直到我的出生,他才如愿。
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老爸年轻时是个严厉的很出格的人,惟有我的记忆是不一样的,因为他对我所不同的爱和纵容,我从小在他面前就很“放肆”,这一直都让我两个很帅的哥哥羡慕不已,他们羡慕我不用去幼儿园,每天自由自在地呆在家里,可以坐在老爸的腿上吃饭,最羡慕的是我还可以在老爸擦他那支系了红丝带的手枪的时候,站在旁边看,即使伸出手摸一摸他也是不介意的……
那时妈妈在部队郊外的一所回民女子中学教书,因为远,大约一个礼拜才能够回家一次,所以童年时我的生活中除了每天照顾我生活起居的外婆,就都是老爸了,他的绿军装,他的红帽辉和他系了红丝带的手枪,让我很多年后都觉得那时的军装是世界上最漂亮最神气的服装了,而老爸,也是最英武的老爸,很小很小的内心里,觉得他就是一个世界,我生活在里面,幸福得不象样子。
老爸是在我上学那年脱下军装转业的,虽然我是很小,可老爸却已经足足当了20几接近30年的兵了,老爸当兵时还不到16岁,据说那时他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我一直都不知道最后老爸的职务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做过文书的,他怎样在当兵后识了那么多的字且文笔不凡所有人都不得而知,反正,若干年后我做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对文字的感悟,妈妈说,应该是得自老爸的真传了。
老爸是在80年代初转业回到内地的,沂蒙山区,很穷的一个地方,但,是老爸的家乡,他曾经在这儿生活了16年,在外面漂泊了30年后,他仍然无法舍弃那个贫瘠的家园。
老爸分去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农场,据说那一年几乎所有的退伍军人都被分到了各地的农场,因为正是国家号召了大力发展农业的年代,于是那年五月,老爸就带着我们一家五口经过了三天三夜的颠簸,走进了麦浪起伏的那个农场,而那天起,我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悄然逝去了,没有谁会想到,因为不再是军人的老爸那种已然成型的锋利的个性,此后的生活也会象五月的麦田,开始飘摇起伏,不再安定。
事实上最早的短短的日子是祥和的,我们住的是不同与部队的平房,红砖砌的墙壁,没有院落,家门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风和空气都清新而柔和……那时总是有人来看我们,他们看起来平凡而亲切,说着我不太能够听懂的方言。老爸在那个农场的第二分场担任场长一职,是个很小很没有意义的官职,但显然老爸投入了太多的精力,这首先表现在他昼夜地围着那个长满了庄稼的场子转个不停,一直到熟悉每一块土地,然后就是计划和分析,再然后就是召集了场里的百名职工开会讨论,他总是觉得那么多丰厚的土地原本该长出更多更好的庄稼。显然,老爸的种种做法是不同与他所有的前任的,所以响应可想而知。相反,因为他固执的认真,很快就和一些人发生了分歧,那年的小麦全部收割后不久,老爸就和一个副场长发生了一场人尽皆知的争吵,他们是在场部的会议室吵起来的,从午后到黄昏,没完没了的,我是放了学后被一个小孩子告知的,记得当时我扔了书包就往场部跑,很远就听到了老爸宏量的严词,我冲进门去,老爸愣住了……
那以后,老爸同别人类似的争吵好象成了家常便饭,随时随地的发生着,几乎全是为了工作的事,在部队很多年,他是个士兵敬重的军官,他恪守军人职责,不会弄虚作假,事实上老爸是不懂真正的社会的,他不懂一种日渐成型的游戏规则,于是很快,老爸在那个场里就四面楚歌了,更因为他不肯滥用那点微薄的职权满足一些人的私人利益,他更是被孤立和怨恨,以至于我连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都失去了,家里的玻璃也会被砸碎,在深夜,那种清脆的破碎声一度让我惊恐。
那时大人的事我是不懂的,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发生那所有一切,只知道老爸是个最好的人,他不会错,日子动荡不安的,那几年老爸是最消瘦最憔悴的,但他对我的爱却始终如初。记忆中的第一场地震发生在84年冬天的深夜,我是在熟睡中被老爸一把抱起冲出了门外的,然后他不顾余震的危险,又进去给我拿出了棉被。那场地震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老爸却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在家的前面盖了一间地震棚,让我和哥哥住了进去。他也对我严厉,在我的学习成绩上,即使我考回了两个一百他也不说满意,每一次的家庭报告书,他都会认认真真地填上他的意见,诚诚恳恳地要求老师严格管理,他一直希望我们兄妹可以读很多书把书读好。那时他还常常会带我走进冬天雪后的竹林,让我看大雪压后的一棵棵竹子,它们在积雪的重负下弯曲着,却不会折断,它们一直坚忍地等待着春天,老爸希望我长成一棵竹,能够坚强……老爸的爱,越长大我就越能够体会得清楚,还有他那个人,他不肯屈从的心。虽然后来的许多年他没有给我带来安定富裕的生活,但,他始终是我引以为荣的,即使我从没有说。
老爸是在80年代末被调离的,他最终得罪了上层领导被“平级调动”了,这次老爸走,没有带我们,因为妈妈的工作无法解决,两个哥哥都已在当地工作,我也正在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中。于是老爸就一个人走了,他去的是40公里外的一个林场,那个与苏北搭界的偏僻的地方人烟稀少,交通极为不便,那么远的路,老爸要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的。大约一个多月,他才会回来一次,我开始和老爸有了信函的交流,那时一封信大约要在路上走四天,除了功课,我总是在一天天等他的信,其实老爸在信上并不写些什么,无非是好好念书,注意安全什么的,他始终不是个会用言语表达感情的人。我在暑假的时候第一次去看望老爸,转了三次车并步行了十里路后,才找到老爸工作的地方,那儿象一个孤独的小村子,老爸住在有篱笆墙的平房小院里,事实上他已经没有什么实质的工作可以做了,他的日子简单而闲散,竟养了花,还有葡萄树。老爸对我的去没有什么意外的惊喜,他却早早准备了从小就爱吃的巧克力蛋糕,水果,还有羊肝羹,因为眼睛的问题,我吃了很多类似的食物,都是老爸买的,可那一次,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买到那些东西的,坐了一路车,连城市的影子都看不到。但我没有问,他会不高兴。
老爸的住处干净整洁,桌上有厚厚的报纸,看报纸是他多年来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还有抽烟,我小的时候老爸一天大约要抽掉整整两包烟,但92年冬天他把烟彻底戒掉了,因为他的肺医生不再让他抽烟,所以对于老爸,已成自然的习惯也可以改变,要看是哪一种,他做一件事的毅力向来是如此,说了,就一定实现。那次去我发现老爸的锋利收减了很多,或者他已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了,他煮面条给我喝,一遍遍问我放不放青菜,放不放鸡蛋,放不放醋……有一瞬间我都丢失了对他的记忆,好象,那个小心翼翼照顾我的人,不是我熟悉的那个老爸了,面前的那个人,却更加让我心疼。
以后我再去看他,发现他的心境日渐平和和缓慢,更多的时间他一个人在田野行走着,看一看树、草和河流。他也不再记日记了,回家住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老爸凋走后不久我们的家就搬到了县城的旁边,也是住的平房,但有了很大一个院落,老爸把院子里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没有什么名贵的,他只希望一年四季都有花香。
老爸是在我快要读完大学时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的,两个哥哥早已成家了,很大的家里就剩了他和妈妈两个人,怕他冷清,我买了一只小狗带回来给老爸,他开心地不行,又自己买了两只画眉,家里就有了很多欢快的声音。退休后的老爸还是保持着多年不变的早起晨跑和按时吃饭的习惯,但他很少再看报纸了,包括电视,因为这个年代有很多的东西让他看了后生气,比如下岗、破产、贪污、行贿受贿……还有那些日渐更新的词语和事物,让他不能接受和体会,他宁肯一遍遍看一些过去的书,关于历史或者战争年代,他还是痛恨日本和美国,痛恨霸权……
老爸就这样生活着,岁月在他身后无形地走远,新的世纪,他最爱的小女儿也终于要嫁人了,对这件事老爸始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最初他冷静而不失热情的和我的男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不断地观察他对我的所有言行,他要分辨出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对我好,而其他,关于他的家庭、他的长相、他的经济,老爸似乎并不在意。然后他默许了我们的婚事。
未来的夫君是我大学同学,家在江苏省的一个小城,离我们家有些远,所以婚事订在他的家中举办,但我没想到临行前不管我们怎样邀请,老爸都不肯同去,他要妈妈和哥哥都去,一遍遍叮嘱他们,自己却执意留下来看家,知道是没有谁可以拗过他的,只好作罢,却难免遗憾,上车时老爸连送我都不肯,早早把门关上了,忽然明白原来他是舍不得我嫁的,才会如此,眼泪就刷地下来了。
回来后忙着布置新房,订婚纱,拍照片,一直忙到前夕,但心里,却始终有一种感觉。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婚礼举行的日子,天还没有亮,老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终究还是一个人坐了半晚的火车赶来了,我知道他会来,知道不管他如何舍不得,他都要亲手把我交给那个人才放心。
穿上最美的那件淡粉的婚纱,两只手挽着老爸,那个我最爱的和最爱我的人,慢慢走过铺了红地毯的路,眼泪一次次湿了华妆的脸。我想,做一个平凡女子,所有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