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秋日的下午,我把信纸一张一张折叠起来,然后一点一点撕掉。纸张碎裂,声音干脆而平和,平和得像这个静谧的下午,像从窗口泻进洒落在地板上的阳光。
手腕抖动,纸片雪花般自掌心滑落,一片一片,如破碎的心情。
抬头,视线沿着林立的楼群急剧飞升,在高高的顶端,令人眩晕的天空下,溢满了让眼睛隐隐作痛的蓝。不知哪里有飞机飞过,留下一串白烟。
窗台,绿色的盆栽植物上,被风吹动着的几缕阳光,在寂寞地跳来跳去。窗内以及窗外,飘来荡去的,是窒息般的宁静。
这是个秋天的下午,我撕碎了曾经的时光,告诉自己要学会遗忘,告诉自己,用这一整个秋天疗伤。
菲菲说你最近看起来怎么有点精神恍惚。
她从我的办公桌上拿了几份文件,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仔细打量着我,说:你最近看起来怎么有点精神恍惚?
哪有。我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说:一直都这样。
她又好奇地看了我两眼,走开了。
每次从地铁口走出来,我都要眯着眼睛。阳光刺目的空气中,嘈杂的声音与纷飞的灰尘搅拌在一起,充斥着四周的世界。这世界越来越让我无所适从。
这世界越来越让我无所适从。我敲着键盘,把这些字打给“盲游的鱼”。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都对这个世界无所适从。电脑屏幕上闪现出她打的字。只是别人用自己的努力来适应这世界、或掩盖自己的不安。
沿着地铁出口一直向前,街角的拐弯处有一家咖啡馆。晚上下班回来,我都要进去喝一杯咖啡。店很小,桌椅粗陋简单,咖啡也不是很好喝,可是在这店里面,四处漂浮游荡的,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如果那样做,我继续对着键盘打道,他们会不会感觉到,自己正在远离曾经的自己?
打完这句话,我去倒了杯水,点了支烟。
没有人可以保持曾经的自己,我们时刻都在变化着。屏幕上闪道。即使作为回忆,你所想起的你,也在慢慢远离着原本的你。
我拿过烟灰缸,把香烟立在一边,打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彻底忘记一个曾让你刻骨铭心的人,需要多少时间?
很快那边就打过来一行字:如果真的曾刻骨铭心,即使倾其一生,你也不能彻底忘记。
晚上,我沿着街道盲目地走着。街道一旁,路灯高高挂起,散发着惨白的灯光。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灯光冲射成淡淡的好几个,影子拉伸、重叠、摇晃,却始终只是孤单单一个人的影子,而不是两个。
我总以为爱情是可以天长地久的,就像我曾对她说的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却只是留给了我一封信,便与新任男友一起飞往了英国。
从那个下午起,我试着重新开始写日记,就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的想法一页一页写成文字。但这次没有成功。后来,我把这本只写了一页的日记和以前那几本写的满满的日记本放在了一起,仍进了垃圾箱。
菲菲走过来说你还不走啊。我抬头看了眼四周,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是的,我说,要把最后几份文件编好。
哦,她伸过头来看了看我的电脑。那我先走了,你也尽快回去吧,明天再做也不迟啊。
我没有走,而是坚持做完了那几份文件。
他们已习惯了我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我也一样。
电影院里灯光昏暗,我静静坐在最后一排的边角,出神地盯着白色屏幕上晃动的身影。闭上眼,似乎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奇怪啊,菲菲拿着一摞信走过我办公桌时说,怎么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你的信了?
我没有理她,她略带悻然地走开了。
刘菲菲,等一下。我喊道。
什么事?她连蹦带跳地跑过来。
我抽出几份文件,说:帮忙把这些文件复印一下,每份复印六张。
她噘了噘嘴,不高兴地接了过去。
最近心情不好?我摸黑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而是借助窗外的灯光直接去开了电脑,刚登上自己的号,“盲游的鱼”便闪烁着头像问我。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而是问:分手了?
我久久没有回答,最后打道:你知道?
你相不相信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即使仅仅通过一些破碎斑驳的文字,就可以窥视到一个人内心的世界?
相信,我打道,因为我也能。
周末的公园里,领略秋景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人群,恣意地游动着。我避开他们,走进树林中;远处,带着枯草清香的风吹来,吹得树叶哗哗地响,吹得点点白光一晃一晃,像漂浮的水泡;不时,有被阳光浸染成金黄的叶片在空中缓缓游荡,飘落在地。
我转身,看到日子一页一页翻过,枯叶一层一层加厚,湮没了所有来时的路。
好几天都没见你了,在干什么呢?
我把烟头摁进烟灰缸中,喝了口水,双手放到键盘上打道:在遗忘、也在寻找着一些东西。
好奇怪的行为,她打道,能同时做到?
做没做到呢?我一边打字一边问着自己,连自己也不清楚啊。
她发了几个问号过来。
我没有回答。
已经过去很多天了吧?
什么?我问。
过了这么多天,你难道还不能把握自己吗?
我对着屏幕看了好一会,把电脑关上,起身走到了窗边。窗外,远处的高楼黑影般呆板矗立着,地面上摇曳着白光的车辆如昆虫一样四处跳跃,空气中彩光漂浮,宛若浸染过的水泡。整个城市的夜景,如此荒谬地突兀在眼前。
夜风吹来,吹得布帘哗哗响,我不由打了个冷战,原来,风已经很凉了。这一整个秋天,也要过去了。
这几乎一整个秋天,我告诉自己要遗忘,却在所有曾和她一起去过的地方仓皇寻找着。没有遗忘掉什么,也不能寻找到昔日的身影,所有的行为,只是把自己拖的越来越麻木,越来越疲惫。
其实,你并不能真的遗忘掉那些对吗?我对着自己说。越是要忘记的东西,反而会记得越清楚,对吗?
对吗,风?我轻声问。
风没有回答,它只是在我的掌心上盘旋了一会,然后飞走了。
第二天,我一进办公室,菲菲就走过来问:昨天晚上你没事吧?
哪有什么事?我有些惊讶,我怎么会有事?
那昨天晚上你怎么会突然……话没说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一红,跑开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跑开的身影,摇了摇头。
快下班的时候,我叫住正经过我办公桌前的菲菲。
又干吗?她走过来。说好了,别再想让我给你复印文件。
我一笑,说:盲游的鱼,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在咖啡馆里,菲菲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毫无顾忌的说笑。她很年轻,有着未曾消磨的活力。我说你这样的一个女孩怎么可能在网上说出那般精辟的话呢。
她说你别小看我,我读大学时学过心理学,还看过不计其数的国内外经典书籍呢。说话时嘴角上翘,淘气而可爱。
我没再说什么,而是不停搅拌着咖啡,忽然间,我觉得此时此景像极了我曾和另一个人的相约。一切就像一个圆圈,我疲惫地走过,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点。
然后,我像起很早以前在那里看过的一些时句:
你们为谁举杯
你们为何祈愿
那些泡沫的喧嚣及空洞的言笑
镂空的心灵无需奢求
誓言与爱情在边缘处游戏
——一切的矫情以上帝为名
在神圣的纪念日
基督再次弃我们而去
圣者在高处宣告:
可怜的人
苹果树上缀满了玩笑
天国是另一种磨难
这尘世的炼狱
我们或活着便无处可逃
你们为何举杯……
是啊,这尘世的炼狱,我们活着便无处可逃。
想什么呢?菲菲探过来一张可爱的脸,问道。
在想生活,我笑着说。生活而已。
整个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我不在苛求自己遗忘或寻求什么,我决定一切都重新开始,我要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我仍掉了以前那副金属框眼镜,换上了一副黑塑料框的眼镜,很窄,只有二点七厘米。
打开抽屉,把所有的日记通通翻出,日记本的封皮上已经蒙上了薄薄的一层尘土。掀开一页,我似乎看到了被尘封已久的记忆,遥远而飘渺,恍如隔世。犹豫了一下,我最终把它们都仍进了塑料袋中。
穿过长长的楼梯,走到外面,我把塑料袋仍到垃圾箱中,“嘭”的一声,记忆纷纷飘落。
扬起头,眼光倾斜七十二度,于是整个天空旋转,摇晃,逼仄成二点七厘米的宽度。但这二点七厘米的天空,却闪闪发光。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