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古城
斋浦尔(JAIPUR),是我第一次印度之行时,接触到的第一座印度城市,每当回忆起她,总有一种春天在桃林深处的感觉,无边无际的粉红中,任谁都会迷惑迷恋迷醉……最后迷失。
清晨的斋浦尔古城,大多数店铺依然关闭着,路边,头顶水罐的女郎,走在水车过后留下的湿辙印上,还没容人细看,婀娜多姿的身影便消失粉红巷子深处;早上清新的空气里混合着浓浓的花香,在寺庙前的一溜排开的花摊上,最多的是艳红的玫瑰和玉珠般的茉莉,都用棉线绕出长长的花串,堆在摊上挂在墙上,祭神的人来买,就剪一米两米下来,庙里面熙熙攘攘,白衣的海洋之上浮动着色彩浓重的缠头(TURBAN),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阶级和部落,金红的晨晖下,一座城的繁华似乎都集中在庙前庙里。
和印度的其他古城不同,斋浦尔有着良好的城市规划和笔直宽阔的大街,这要归功于三百年前那位天才的王公萨瓦伊·杰伊·辛格二世(SAWAI JAI SINGH II),做为莫卧尔皇帝奥朗则布(AURANGZEB)最重要的庭臣,他不仅是那个年代伟大的政治家、武士、梵文和波斯文学者,还是伟大的天文学家和建筑师,斋浦尔就是在他的规划下修建起来的,时至今日,仍然是全印度最美的城市之一。王公名字中的萨瓦伊其实是皇帝授予他的头衔,意为“才智”,世代承袭。所以一点也不用惊奇,当听到现代印度的第一任总理尼赫鲁(JAWAHAR LAL NEHRU)对他的评价时,“萨瓦伊·杰伊·辛格二世无论在任何地方还是在任何年龄,都是最伟大的”。
不过斋浦尔城的粉红基调来自后来的萨瓦伊·罗摩·辛格(SAWAI RAM SINGH),为欢迎当时还是威尔士王子爱德华七世,王公下令将城中所有房子面街的一面髹成粉红色,据说当时有绿、黄和粉红等好几种颜色候选,最后还是选择了粉红色,在拉其普特人的色彩语言中,粉红代表着好客。至今,还保留着面街房屋必须定期粉刷的法律规定。
斋浦尔还是有和其他印度城市相通的地方,那就是一座城就是一个动物乐园。屋顶墙头上坐着一大群恒河弥猴,就是它们,大清早在酒店的屋顶上晨练,还趴在天窗上偷窥熟睡的我,害得我草木皆兵以为是人,差点报警,不过现在大概都吃饱了,正互相帮助整理毛发;十字路口,白母猪领着一群粉嘟嘟的小猪崽,在垃圾堆旁和几只鸡争食;街中心,骆驼伸着长长的脖子,一步三摇地走过,后面跟着纹面的沙漠部落民;还有一双牛角漆成红色的白牛,拉着一车浅棕色带粉红条纹的陶罐驶过,当时一下就奇怪了,不是说牛都是圣牛吗,就算不供在庙里,也应该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闲逛啊,咋还要干活?奶茶店的老板言简意赅:“谁让它们是公牛呢?应该干活的。”至于彩画了额头的大象和没事就开屏的野孔雀,城中也不少见。
黄昏时,一定要到东面的小山上去,站在太阳庙(SURYY MANDIR)前的石板平台上,下面树木茂密的丘陵间,斋浦尔古城如一块巨大的宝石,被安放在墨绿丝绒上,在夕阳的光线下闪烁着魔幻般的粉红光芒,那一刻,就象路边的眼镜蛇,在弄蛇人的魔笛声中,欢乐起舞,我的心也迷失在粉红之城的光影中。
博物馆里最英俊的王公
在斋浦尔规划完善的古城中,中心就是王宫建筑群(CITY PALACE),结合了莫卧尔(MUGUL)和拉贾斯坦建筑特色的宫殿全部用当地特产的粉红色沙岩建成,间以白色大理石的镶嵌。现在,除了一部分仍然由王族居住,其余的则改为萨瓦伊·曼·辛格二世博物馆(SAWAI MAN SINGE II MUSEUM)。
原来的公众会见厅(DIWAN-I-AM)现在是画廊,陈列着大量真迹手稿和精致的莫卧尔小画像。画像多用各种宝石和黄金研磨的颜料画成,而画中人身上的珠宝竟然是粒粒真宝石镶嵌而成,灯光下,有一种富贵的璀灿。有画家现场做画,看我们走过去,迅速用墨勾了副美女头像,写上我的名字后送我做礼物,同伴约翰赞叹笔触的精细,而我则欣喜地看到画家手中的画笔是毛笔,只不过更纤细些,这个发现让我立刻对这个陌生的国家有了文化上的认同感。私人会见厅(DIWAN-I-KHAS)则靠近王宫的中心地带,引人注目地陈列着两只一米六高的银水罐,各重三百五十公斤,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单件银器。当年萨瓦伊·摩道·辛格二世(SAWAI MADAO SINGH II)访问英国时,特别设计制造了这两个罐,用来储存恒河水饮用,以避免“不洁”的外国水。
纺织品和服饰厅里有数件衣服引人注目,不是因为那镶金镂银的豪华,而是因为那尺寸,简直是为巨人订做的,事实上,衣服的主人萨瓦伊·摩道·辛格二世确实是一位巨人,身高超过两米一,宽度也有一米三。正在想象体重二百二十五公斤的王公该是如何一副模样时,眼角瞥见一张英俊的脸,来自一堆纺织品边上的放着的黑白照片,后来知道,照片的主人是巨人王公的嗣子、斋浦尔最后的王公萨瓦伊·曼·辛格二世,就是他,让初到的我,对印度的印象一下子变得莫名其妙的好。
在主展厅的墙上,我终于看见了照片所拍真人尺寸的油画,画面上,年轻的萨瓦伊·曼·辛格二世身披墨绿大氅,手按宝剑,浑身饰满绿宝石和黄金,目光炯炯,英气逼人,画是由一位法国名画家画的,不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王公的眼睛、手和脚尖永远对着你,如果从画前快速走过,便能看见画中的人眼光流动,似乎活了起来。
除了无与伦比的英俊,萨瓦伊·曼·辛格二世还是一个不世出的人才。毕业于英国皇家陆军军官学校,组建了后来成为印度联军一部分的斋浦尔新军,在二次世界大战时转战于欧洲、中东和缅甸前线,战功卓著,被英国政府授与中将军衔;他在马球运动上的造诣更是无人能比,上世纪三十年代,他率领的斋浦尔马球队囊括所有欧洲锦标赛金牌,1957年在法国举行的世界马球锦标赛上,以他为首的印度马球队横扫三军,一举赢得世界冠军。当年世界闻名的“马球四大(BIG FOUR)”指的就是以他为首的马球界四大明星,清一色的印度王公,他们创下的金牌世界记录至今无人打破。曼·辛格的马球棒制造商,后来造了一座马球胜利电影院(POLO VITORY CINEMA)以纪念王公的无敌记录。1970年,在英国举行的一场马球赛上,王公坠马不治,最终死在他所热爱的运动上。
从来没有想过能喜欢上一幅画中的人物,何况他已经远离尘世多年,可那天,我确实在画前徘徊良久,累得坐在保安的椅子上,还目不转睛。王公、将军、运动员甚至外交官的多重身份再加上英俊的外貌,造就了画中人如太阳光芒般耀眼的魅力,时至四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听见当时的心跳声。一直深恨自己没有生在他的时代,讲给朋友听,都笑,说就算生在他的时代,又能怎么样?我用泰戈尔的诗句回答“我深知他不会仰视我的窗户,我知道一刹那间他就要走出我的视线之外;只有那残曳的笛声将从远处向我呜咽。但是那年轻的王子曾经从我门前走过,我也曾经把我胸前的珍宝丢在他走来的路上。”那是一种连曾经拥有都不指望的爱恋。
寻找星象学家
简塔·曼塔天文台(JANTAR MANTAR)也是斋浦尔城建造者萨瓦伊·杰伊·辛格二世(SAWAI JAI SINGH II)的杰作,碧绿的草坪上,散布着众多奇形怪状的砖砌建筑,每个都有特别的用途,但对于只认识夜空中北斗七星的我来说,要弄清楚哪怕是最简单的功用,也实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好在都有英文标牌,让人能鹦鹉学舌般记些名称,于是先坐在自己所属的金牛座上留个影,又跑去观察太阳如何在世界最大的日晷上描绘似箭光阴,最后站在形如一面墙的建筑下,看窄窄台阶一直向上向上直到末端融化在天空里,开始想象某个风清月朗之夜,有异人衣袂飘飘拾阶而上,观天象占星运测凶吉知福祸……。
异人会不会就是大名鼎鼎的毗诺德·夏斯瑞博士(DR.VINOD SHASTRI)?数本旅行指南中都曾介绍过这位拉贾斯坦占星术理事会和研究院(RAJASTHAN ASTROLOGICAL COUNCIL & RESEARCH INSTITUTE)的秘书长。于是兴冲冲地拉着约翰去找他的办公室,结果迷了路,猜想三轮车夫应该知道,问一个,果然点头,重复两遍,还是点头,那就去吧,先到了一座大宅子前,车夫敲门问答数句,说在另一个地方,又出了城门,迢迢来到村边的一幢房前,有自称毗诺德·夏斯瑞的男人迎出来,满腹狐疑地随他进屋坐下,那人将顶灯拉下,问从谁开始,我伸出右手,他边看边说,三两句后,我抽回手,说:“你不是博士!”扔下十卢比,拉着约翰就走,三轮车夫试图解释,我只是要他送我们回来的地方,不必废话。约翰奇怪我为什么能够确定那人不是博士,我说那很简单,如果你曾经算过命就会知道的,那人连最简单的东西都没有搞清楚,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博士,怕早和车夫串通好了的骗点钱花。
经过了那场周折还不死心,第二天下午,独自在王宫附近闲逛,居然被我找到了博士的办公室,前台问是否预约,我说没有,而且当晚就要离开斋浦尔,还告诉他我来自遥远的中国。前台拿起电话说了一大堆,然后微笑着说博士一会就下来。和想象略有不同,博士是个有着迷人微笑的中年人,他是硬挤出时间来见我,因为以前还没有中国人来过。他问了我的生辰,输入到电脑中,我的星象图很快打在一张红色的卡片上,看起来如天书般,然后博士开始解释每一个星象代表的意义,好在来前恶补了下星象学的英文,否则真是听天书了。前台进来轻声说了几句,博士抱歉,说预约客人在等,如果我明天来,他会给我一生的详细预测,我说今晚就离开了,博士又说那就两小时后再来,他可以推迟一个预约,我说我其实并不想知道未来,就象读报纸,如果今天读了明天的,那明天还读什么呢?我只是想见识一下真正的印度占星术和星象学家,现在我已经见到了。
每个印度人一生中,至少要和星象学家打四次交道,出生、成年、婚礼和葬礼,至于名目繁多的节日祭祀朝拜,没有星象学家的介入是根本不能想象的,就是遇到烦心事或面临选择,一般人也要去问问吉凶拿个主意。在槟城工作时,有个同事丹尼,是在马来西亚的第三代印度人,一直笃信占星术,还特地介绍了他的星象学家给我,去见了一面,别说,很多预测后来还真应验了,不过丹尼说其准确率只有八成,在印度的师傅才是高人呢,可惜没记住那师傅的名字。丹尼还说印度的星象学家与其说是预测吉凶的算命先生,不如说是社会心理学家,他们从来不说消极的话,用的永远是鼓励的措辞,于是来时愁肠满腹的人走时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星象学家在印度五千年的历史上备受尊重的原因。
直到黄昏时坐在离开斋浦尔的长途车上,我才想起忘了问博士,除了现代化的电脑,他是否还经常使用其它古老的占星方法,比如说用用隔壁天文台里的古怪仪器和建筑?
冰淇淋和腹泻
旅行前看了一些资料,把印度的饮食卫生描绘的极其可怕,嘴上说不能全信,却也带了不少治疗腹泻的药,结果直到旅行结束,一粒也没派上过用场。酒店花园里结识的旅伴约翰,是澳大利亚人,这是他的第十次印度之旅,第一次是在二十五年前,他对印度的了解似乎就象对自己那占地几十公顷的农场。就是他说了对我影响深远并一直感谢不已的一句话“你必须感受,而不仅仅去看印度。”可几乎热爱印度一切的他,对饮食的忧虑和对自己肠胃的关注,比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不知要严重多少倍?
旅游者集中的地方,总归摊贩云集,斋浦尔王宫前也不例外,男孩们人手一摞明信片,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没个消停。突然,似乎什么人下了命令,大人小孩都往街的一边跑去,好奇,也跟过去,原来是卖冰淇淋的小车,很简陋的那种,小贩忙得团团转,不停地从塑料盒中磕出冰淇淋,在木棍上穿片绿叶子,塞入伸到脸边的某只手上,顺便把手里的钱拿走,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凑热闹,也要上去买,被约翰拉住,说会拉肚子的,绝对不要吃。看着半条街上的人都津津有味的样子,不管不顾,买了一支,咬一口,浓浓的奶香,混杂着碾碎豆蔻和开心果仁,实在美味,再研究那木棍上的绿叶,原来是防冰淇淋融化后滴在手上的,真是聪明。让约翰也来一支尝尝,他头摇得如同吃了摇头丸,连说过会儿保证后悔,劝立刻扔掉为善,语重心长的让我只好扭头看别处。
整整一个下午,约翰都担心地观察着我,等着腹泻的征兆,以至于当我想和他说些什么时,一叫他的名字,他立刻条件反射似的问我是不是肚子疼,气得干脆不理他,就算这样,当天的晚安他也用“肚子疼吗?”来代替。后来我先去了圣城普什卡,两天后,在湖边意外地又遇见了刚到的约翰,两人一起喝茶,我想告诉他最终见到星象学家的事,刚开口说那天我俩分手后,他眼睛一亮,抢着说:“你的肚子疼了?我告诉过你吧,印度的冰淇淋不能吃的!肯定拉肚子的“一副充满同情加预言实现并如释重负的神态,弄得我苦笑不得,大概没有人象此兄对印度冰激淋有如此之深的成见。
印度回来两个月,收到约翰的电子邮件,说我们一起喝完茶的第二天,他就病倒了,查出来是肝炎,不得不结束旅行提前回国,可怜的约翰!这回轮到我同情他了。
缤纷莎丽印度装
斋浦的正午,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虽然时为凉季,但对于故乡已是秋天的我还是太热了点,这时最好的消遣就是逛巴扎的莎丽(SARI)店。一溜排开的店铺大同小异,三面靠墙的木柜上各色莎丽直摞到顶,地板上一律铺着雪白的地垫,天花板上古老的风扇转个不停,脱鞋进去坐下,斜倚在靠枕上,啜饮着奶茶,店主和伙计们从架上拿下一匹匹的莎丽,在面前抖开,不喜欢就扔在地上,再抖开另一块,直到一地彩虹霓裳没了脚面,人被弄得眼花撩乱,这时候茶也喝得差不多了。
起初觉得如果不买很对不起店主的殷勤,后来发现很多当地女子一坐就是一小时,如果店主倾其所有也不中意,就再换下一家,店主并不介意满地的混乱,慢慢理好,等着下一位主顾。这让一向不喜欢逛街的我,竟然爱上了莎丽店,而且一口气买了三条莎丽:大红带典型拉贾斯坦点状图案的,天蓝印着深蓝椰树的,还有一条粉色的好配合这粉红之城,每条都是一米宽五米半长。还不算完,莎丽其实是三件套,露腰紧身上衣(CHOLI)、抽带长衬裙和莎丽本身,前两者都要定做,好在隔壁就是裁缝店,等个半小时就什么都全了。
向店主咨询过莎丽的穿法,回去真穿时,却又似是而非了,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好容易把那条大红的缠在身上,刚出房门就被酒店经理看见了,直摇头说穿的不对,本来就怀疑有误,这下也顾不得脸红,赶紧溜去附近的网吧找女主人求救,于是是妈妈比划,女儿说明,直教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连干活时莎丽怎么掖都学会了,当然还点了提卡(TIKA)--就是印度女子通常点在眉心的朱砂痣。重整衣装,得意洋洋走回酒店,经理先是一楞,然后连声赞好,说真成了印度女子。
从这天起,在印度的所有日子,我只穿莎丽或者绣花的夏尔瓦卡密兹,穿莎丽的时间也从最初的半小时缩短到数分钟,只是一想到第一次的洋相就忍不住笑,其实我这算好的呢,有很多初来的西方女子,看见长衬裙和紧身上衣做的精细,中间露一截小蛮腰,还以为是露脐装的印度版,兴致勃勃穿了就上街,却忘了那最重要的莎丽,这在当地人看来和赤身裸体没什么两样,由此引发不少抗议,在旅行者中传为笑柄,以至于很多旅行指南也长篇大论谆谆教诲恰当的衣着。
回到上海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那些莎丽均被束之高阁,直到有一天被邀请参加一个名为“梦行印度”的晚会,请柬要求每个参加者都要配带或穿着一样与印度有关的东西,于是翻出那件天蓝色的莎丽,配上成套的印度银饰,居然成了晚会的主角。半夜,一群人又拥去了PARK 97夜总会的天台喝酒,仲夏清风吹起莎丽的末端,绘满散沫花图案的手上银镯叮当,临桌的印度男子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走过来问:“你是印度人吗?”英语里夹杂着浓重的印度口音,刹那间,眼前的璀灿灯火化做一片艳丽的粉红,而屋内乐队的演奏也变成了巴扎的喧嚣,这才意识到,那个曾迷失其中数天的粉红古城斋浦尔呵,我已经离开了整整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