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惊醒的,睁开眼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发呆,听见隔壁我爸爸在打电话:“是是……是医院吗?快派救护车,光、光华小区二栋304……”我一跃而起,冲进他们的房间就腿一软:我妈妈头破血流,躺在地板上。
外婆在丧礼上撕扯爸爸,嚎啕大哭:“王文敬,你不是人,你为一个野女人害我女儿撞墙,你不拉着她,看她活活撞死,你不得好死!……”站在圈外,看着厮杀,妈妈在遗像上对我微微地笑,她在我前天的生日上才给我的绿玉镯在腕上闪着光。妈妈说小雪你要记得,雪是玉模样,玉是雪精神,任何时候都要活得象这只玉镯一样干净漂亮和有骨气。
此后一如既往地上学下学,只不过不再住在爸爸和那个女人的新家,而是搬到了姥姥那里。我在学校赢得冰美人的美誉。
当我又见到铅笔盒里的纸鹤,一下子心头火起,毫不犹豫地扯了这个东西擦桌子。
下课一个肉乎乎的小子堵住我:“王雪,你为什么老是把我给你的信擦桌子?”
“什么?”我故作惊讶:“那是信吗?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啊,光看着桌子脏,随手拽了张纸。”
“真的?”
他眼睛一亮,咧嘴笑了,说你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啊,”我说,“在那棵大树底下等我,不要走开。”他心满意足地跑走了。
坐在客厅里瞅着挂钟当当地敲八点,我在姥姥家一边看着电视嗑瓜子一边冷笑不止,外面哗哗的大雨。
第二天他没来,淋了雨,发高烧住院了,我心里升起一大片快意。
大学毕业,一向这个总经理递交我的履历就直觉他不是好东西。这个家伙坐在巨大的老板桌后面,牙齿坚固,象个择人而噬的狮子,冲着我的脸蛋咕嘟咕嘟咽口水。他利索地把我的名字一圈:“栗雪,”我改了姓,随我妈——“下周一来上班。”
穿着高跟鞋抱一堆文案进总经理办公室:“刘总,您要的东西。”刘总露着牙笑:“小雪,坐下来。”我坐在沙发上,掠掠鬓发,他紧挨我坐下,抬起我的手看镯子。“玉的?这种颜色太冷了,不适合你,你应该戴白金镶钻手链,这样吧,我来送你。”我克制厌恶,妩媚一笑,“刘总不必客气,这是家母的遗物,平生不离身的,您的好意我心领。”他点点头,“哦,对不起,原谅我失言。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吃饭?”“好啊,”我痛快答应,“去哪里?”他也高兴:“雅稚园207,晚七点,不见不散。”“OK,”我冲他抛个媚眼,一扭一扭走出去。
走到街上我打电话:“喂,刘夫人吗?你不要管我是谁。你丈夫晚上七点在雅稚园207房间幽会,信不信由你。”挂断电话我抹口红,对着小镜做了一个张着大嘴的姿势,象丑陋的安康鱼,检验自己两排冷森寒利的牙齿。
我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看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从街西气势汹汹赶来,才象片云彩飘进207,这个男人一把把我搂过去,喘着粗气吻我的嘴,一边语无伦次叫小雪。哐哐的砸门声响起,他惊惧地把我往外推,那双手无情之甚,我反而抱得他更紧。门被砸开的一霎那我跳了起来,靠墙站稳,他老婆气昏了头,冲上来一边大骂一边撕扯他的脖领子。我趁乱溜出,一路走一路换手机卡,把辞职信扔进邮筒,拍拍手,一身轻松。
每一次报复之后,我的心里都莫名的空虚,陈年旧影会在心头飘来飘去。常去的酒吧里灯光一如既往地幽暗,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过不上正常人琐碎但是温馨的日子,老要这样诱惑和逃离,诱惑和逃离。
“小姐,您的玉镯真美丽。”我皱眉,对陌生人的搭讪不予理会。
“你好象很忧郁?”对方锲而不舍的追问。我勉强抬头,透过手里的酒杯打量这个不识相的男人。他看上去三十多岁,脸严重变形,眼睛象张国立配音的小丑鱼,我噗哧笑出声来。
这个人的眼神里没有好色和淫猥,象一潭深幽的湖水,我情不自禁再次举杯。
他按住我的手:“不要再喝了,不要想着醉,醉了也不会忘记一切。你看起来很不开心,说说,怎么回事?”
在这个人的面前我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说我不明白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象我母亲那样自戕而死有什么意义,我报复一个又一个男子有什么意义,我一个人暗夜里独醉和流泪,冲着这弯冷玉喃喃自语有什么意义。
这个人露出复杂的笑容,静静地听我发泄。我醉了过去。
阳光满室,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头痛欲裂。这个人端着一个精致的木托盘进来,一碗白粥和一碟精致的小咸菜,坐我身边说小雪,吃点东西。我赶紧在身上乱摸,除了被换一身干净的男式睡衣,我毫发无损,才顾得上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雪?”他笑:“我当然知道,你说了一晚上的话。我不光知道你叫小雪,还知道镯子是你妈妈在你十二岁生日那天给的,也知道你们家的事,你爸爸……”
“不要提我爸爸!”我恨恨制止:“你呢?你是什么人?”被人看个透彻,我很不甘心,决心赚回来。
“我?我叫许白,美专毕业,开一个小门市,专门给人画广告牌。偶尔去酒吧散心,谁知道就捞到一条美人鱼……”
我笑着踹他:“你真坏。”他上半身动了下,又恢复原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下我不再客气,一脚把他踹得坐到地上去,捂着脸大笑不止。
他起来把我摁住,象孩子一样顽皮:“你还敢不敢了?你还敢不敢了?”我们扭打在一起,气喘吁吁。许白的眼睛好亮啊,除了若干年前那个叠纸鹤的小男孩子,我想不出在哪里还看到过这样的眼神。我饿了,吃他的清粥小菜。酒后无味,象嚼木头。他看我苦着脸,问:“难吃?”
“嗯。”我点头,实事求是。他气。
我说你等着,中午我来做,你吃。中午我系着花围裙做饭,端出一盘一盘色彩鲜艳的菜,满意地看着他吃得呲牙裂嘴。我问他:“好不好吃?”
他含着饭呜噜:“简直太——太——难吃了!”我追着他打,他满屋子乱跑,被我追到床上摁倒,掐住脖子:“好吃难吃?嗯?好吃难吃?”两个人笑着滚成一团。四目相对,他用嘴轻轻亲吻我腕上那只干净温润的镯子,绿玉散发着缭绕的香气。
他出去工作了,我替他小女人一样打扫房间,整理抽屉和凌乱的书籍。一张照片掉出来,岁月久远,纸面暗黄,一排排整齐的小孩子,有一个张大嘴巴,因为看见摄影师头上落了一只蝴蝶,那是我自己。电光一闪,我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许白亲切了,他根本不叫许白,他叫许静,当年整天折来折去给我塞纸鹤,都被我擦了桌子。
盘腿坐在地上,遥远的一切都滚滚而来。外面门响,我任凭他看见我手里拿的照片,然后在旁边蹲下来:“小雪,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再瞒你。我是许静。你消失得那样彻底,害得我一直找来找去。在寻找的过程中我长大了,却始终对你无法忘怀。当我在酒吧碰到你,心激动得要跳出来。可是我怕你仍旧象以前一样烦我,临时改了个白字。”
“小雪,”他轻轻抬起我的手腕:“这只镯子太冷了,绿得太沉,不适合你。”
他把我的绿玉镯轻轻卸下来,从背后掏出一只丝绒小盒子,小心翼翼打开,是一只红宝石戒指,闪着红酒般的光彩:“答应我,不要走开,你经受了太多的磨折,今后你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子。除非因为幸福,否则我不会让你流泪。”
他轻轻拿过我的手,把戒指戴在上面,再轻轻吻上去,宝石戒面蒙上一层细绒绒的雾,他轻轻笑:“小雪,它和你一样美。”
我的心象泡在宜人的温水里,好想开出花来,情不自禁靠在他怀里。这个可恶的家伙马上换了另一种口气:“栗雪,今生你别想跑出我的手心,哼哼!”我大笑,看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我不明白。
他低头要吻上来,我推他:“快去冲个澡,浑身汗味。”
他耍赖:“不,你和我一起去。”
我又大笑,揪着耳朵塞他进去。关上门,盘腿坐在沙发上细细看那颗心一样的戒指,它好象还在嘣嘣地跳动和散发热气。
许白的电话叮叮咚咚响起,我犹豫着不知道接不接,看了一下号码,毫不犹豫打开。对方喂喂地叫,我不说话,听他问:“许白,事儿办得怎样了?找到那个臭娘们儿没有?有没有按原定计划来?不要忘了,你可收了我二十万的酬金,别被那个骚狐狸迷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卸你一条腿都算便宜了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许白已经出来,大叫一声,抢过手机,远远甩开。我说不出话来,他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我才捡起手机又冲他摔过去,手机四分五裂:“许白,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个姓刘的委托你办什么事?那个臭娘们是谁?”
许白一下子软倒:“小雪你听我解释。我不是什么广告商,我是一个私家侦探,姓刘的找到我,出二十万委托我找一个叫栗雪的人,因为她害得他老婆和他离婚,撤走一半股分,让他白白损失了近千万,他让我找到她之后,想办法引诱和拍她的裸体,广为散发,让她今生再别想做人。我根本没想到是你,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了姓,但是那天在酒吧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既是姓刘的要找的人,也是我一直苦苦寻找的小雪……”
许白紧箍着我不放开,我一边流泪一边使劲拧着脖子和他接吻,他用滚烫的双唇回应。那个声音猛然响起:“到时候,别怪老子不客气,卸你一条腿都算便宜了你!”
蛇样的缠绵里响起的是告别的钟声,曾经那样傻,一味的只是蹉跎,经风历雨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却原来执子之手又只是一霎那。我和许白的经历没有资格变成传奇,它只是开在我们两个人心里的花朵。他沉沉睡去了,我把戒指褪下放进丝绒盒子,拿起我的镯子,重新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