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刮着风,还下着雨。
这很稀奇。北京的春天,风比较多,但雨还是金贵着的,轻易不肯下来,象我家怪婆的眼泪一样。不是幸福至极或是痛苦到底,它们是不肯下来的。
怪怪婆有着坚强的神经。这,没人可比。
雨下来了,我的膝盖就痛得厉害了,其实从昨天夜里开始,它们就开始为非作歹了。
我拍了拍枕头,怪怪婆把烟斗抖了抖。
我又拍了拍枕头,怪婆这才慢腾腾地开口说:“怎么还没睡着哪?”
“怪怪婆,我的膝盖痛得厉害呢。”我说。
“每次下雨你就说腿痛。”怪怪婆沙哑着嗓门:“想一想,这些年来你到底对你的腿们干了什么?去年,去年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想了想,一是去年的事不算久远,二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很容易就可以算出去年此时我做的事情。
上海,对了!去年这个时候我在上海,入了四月后,除了来北京做一次新闻发布会,大多数的时间,我在公司里呆着。
阴雨霏霏,那个晚上。
跟同事去香彰花园,是上司做东。我的上司坐在我的旁边,我的同事围坐成一圈,女孩子们喝着软饮料,他们都心事重重。
我的上司看了我一眼问:“良三,对于这次事件你怎么看。”
我没心没肺地说:“现在我下班了呢,不谈公事。”我将永远为那天晚上我心不在焉的态度感觉到后悔。
没想到再次跟他谈公事的时候,是我决定离开时候。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的,你跟一个人道再见的时候常常是不知何时再见,几年或是几十年。
昨天上香,给以前的上司和他的公司许了一个愿,没有预谋,也没有期待,只是纪念在一起的萍水之缘。
我想到这里,突然记起怪婆还在等我说话。抬头望去,不见她的身影。她的烟袋以一种期待的姿态横放在窗台上并袅饶着丝丝青烟。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雨点儿拍打着窗户,想要进来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等待怪婆,膝盖痛得更厉害了。
她是个急性子的人,耐不得我这样漫长的瞑想,潜入我的记忆河里去翻看了,她经常做这样的事,我丝毫不惊奇。
果不其然,怪婆的声音含糊地传来:“一九九五一九九五!一九九五的今天!!”
记忆兀自后翻。
一九九五年的今天,是在医院过的。
清晨醒来,太阳很没力量,墙和床都很白。
两个整天总是昏沉着,高烧不退,心跳快得恨不得请医生切开胸膛。
父母亲从千里之外来,他们有许多白发,并且很忧愁。
他们的目光撕掉了浪迹海外的决心。
尽管如此,我依然飘泊着,几年回家一次。
这飘泊的人出不出国有什么两样?父母亲总是一厢情愿的以为,地域的远近总能影响亲情的浓淡。
母亲固执地对她怀着我的时候曾经走过开满蒲公英的山坡耿耿于怀,这许多年以来。
“那里的蒲公英真是很好看。”怪怪婆欣喜地说,“你十六岁的时候蒲公英真是灿烂得很呢,那是个美丽的山坡。慢着,妹妹,那时候,你的腿好象开始有问题呢。”
怪怪婆的声音传来:“啊,十六岁。十六岁的时候,你经过三座山和一个大湖。”
是的,十六岁的那天,是一个雨天。
早上出门的时候,阳光却非常好。缘份初到时候,总是晴空万里,花香鸟语—那真是个美暖意融融的春日。
我记不得那个眼睛发亮,头发乌黑的男生是怎样出现在我的眼前的了,他胸前挂着相机,穿了一条发白的仔裤,上身是一件黑色的棉茄克,我甚至记得他里面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领线衫。你看我记得所有的细节。
后来,我们就上路了。
我们就在山和水间走着。
我们唱歌,唱的是《故乡的云》,走得热了,把外衣脱下来系在腰间—在许多年来,我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我们经过一个开满蒲公英的山坡。我们一起唱归来吧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一触即飞的蒲公英是盛开的伞,隐藏着飘泊的命运。
我们一路走去,一路放歌,那命运之花便朵朵散开,在我们的头上飘来飘去,并将带我们走向远方。
远方没有路。
我们在夜的空山里转来转去。月亮大而静。
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月亮,从未见过在如此大的月光下的如此大的狂风和如此细致的春雨。
那真个寓言深刻的夜晚。
青草的气息在雨山里铺天盖地,疲惫也是,我先是扔掉了黄色的迎春花。后来又扔掉了杜鹃,再后来拒绝唱歌。
细细沙沙地雨声,偶尔的鸟叫声,脚踩断树枝的声音。最美好的天簌。
虽然扔掉了一切,却没有忽略一路的景色。
我时时请他站夜山的雨中倾听鸟叫:那是一只叫起来非常有节奏的鸟儿,它一直跟着我们,在繁枝密叶里固执地冲我们低语,试图告诉我们什么。
伴着鸟叫,无比艰辛地从山中出来,迎面的是连着黑夜的水面,水面尽头是温暖的灯光。
无路可退。
雨点更大了,月亮踪迹全无,风声低吼。
他收住脚,回头望一肩之远的我,在雨中大叫着:“行吗?”
我点点头。一惯水性很好的我在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脚抽了筋,水没过了头顶,挣扎中居然没有发出一声叫喊。
不知他是怎样意识到我身处险境的。风和雨及以因风而起的浪声都非常大,他调转头了,扔掉手中的相机,一手托起我。
对了,就是这样了。
从此后我的腿常常的痛。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那边说:“下雨了,记得关上窗睡。”
“哎,我知道膝盖为什么下雨天会痛了。”我抚着膝盖说。
“我一直知道,怎么好端端的又发起疯来。”他笑着说,“丫头,早些睡吧,伤湿止痛膏在壁橱的最下面一层。”
我将被子拉至下巴,朦胧中听得怪婆说:“女人是情感动物,这无药可救,她们的每一处伤都有爱情有关。”
是的,每一处伤痕都与爱情有关。
自从那个阳光普照,蒲公英飞舞的午后和有风吹,有雨打,有月亮关照,有凶险隐慝的夜晚,多年来我便与他浪迹天涯。
而今天,在春雨温存的夜里,我终于明白十六岁时在雨山中那只固执地啾啁不休的鸟儿试图想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