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
多伦多的冬天实在是冷。这里纬度和齐齐哈尔一样高，当时我对齐齐哈尔没概念，那里对我只意味着北方以北，冰天雪地。尤其是2000年，多伦多冷得荒芜而浩瀚。印象当中几乎有小半年，天天下雪。功课很忙，做不完的作业，密如钉床的考试。印象深的是吃完晚饭，肚里热热脸蛋冷冷地冒着漫天的大雪去实验室，路过法学院门口，那里有一盏路灯特别昏黄，白色蝴蝶似的雪片聚拢在暧昧的光线里，转着圈儿地飞，只见多不见少，似乎在告诉我天下还有不散的宴席。每天晚上12点都要从实验室所在的地下爬上来，到外面透气。空气冷而凛冽，有时雪细小如尘，就在嘴边，分不出是不是呵出来的白气。 这回出去玩挑的是圣诞节，休息只有有限的几天，安排了一个紧凑的行程。在国内圣诞节是年轻而时髦的节日，大家必然要去酒吧，西餐店里的圣诞大餐很久以前就被预定一空，而在这里是亲人团聚的节日，相当于国内的老派到不能再老派的春节。远散在各地的游子回家，每家门前都挂起张灯结彩，象征家庭和睦，生活稳定。这里大多独门独户，屋前的花园，客厅窗口的摆设都显示着主人的生活趣味。圣诞节前一个月就有性子急的开始挂上彩灯，彩灯的挂法千差万别，有顺着楼梯扶手挂的，有盘在圣诞树上的，有绕房顶三周的，有比包豪斯更加极简的。对比着那本叫《格调》的书一看，知道作者眼尖嘴利，说得大抵不错。我有个毛病，喜欢圣诞节前夜开车兜风，一条街一条街的过去，替把彩灯挂成汪洋大海的人家心疼电费，替挂了几点鬼火似的彩灯的人家心酸伤怀。那些黑如昏鸦的屋子倒也罢了，大概主人回了老巢，或者个人主义倾向过于严重，置三代亲人不顾，出去度假了。 在国内，我过起圣诞节也是兴高采烈。但是到了国外，才知道自己跟基督教的传统隔的岂止是一个伤心太平洋。也吃火鸡，只是吃来吃去觉得吃的无非是鸡，培养不起把火鸡跟节日联系起来的感觉。 一早就出发了，漫漫长路几乎都在车上度过，下午两点左右车到CORNING（康宁）。一个清静的小镇，看字面以前像是种玉米的，现在则以玻璃出名。参观了玻璃博物馆，这里展出有各个时期世界各地玻璃制品的代表作，还有一些很现代的式样，形状大小都超出常规，颜色也够斑斓，再配上金粉银彩，前后左右罩着灯光，俨然是个五色六欲陷落成的世界，在恍恍惚惚的光影和光阴里，有些非尘世的感觉。从那些形态巨大玻璃物件的旁边经过，想起做成它们的人，恐怕此时远隔着关山万里，忽又有些怕瓶子倒在自己身上，仿佛它是有灵的。 台阶式的凳子上散坐一些游客，凑过去，看吹制玻璃的表演。戴墨镜系围裙纮二头肌突起的老哥淌着汗手里拿了根一米多长的空心铁管，先把管子的一端在火里烧了，然后对着管子吹气。那火恐怕不是寻常温度，不知比起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怎么样。反正玻璃在里面如同一摊软泥被匠人随物赋形着。老哥吹吹烧烧打打的，液态的顷刻变成了固态的，颜色被拉长扭曲，一个珊瑚色的荷叶边容器二十分钟就成了。据说这项技艺由埃及人2000年前发明，即使现代人要练就这身功夫也要十五年。无论如何，外面商店里同样的货色标价上百，真想一个箭步夺将下来。[Page]
纽约
新泽西和纽约隔一条HUDSON RIVER（哈德逊河），从LINKON TUNEL（林肯隧道）过去即是纽约，出了隧道即感觉又旧又破，有一股灰色的现代工业气息，这就是香喷喷的大苹果了，谁馋了都可以来咬上一口。 节日意味着空旷的室外，陌生人不用在马路上挨挨挤挤。这里马路的狭窄程度在高楼的压迫下显得更加惊人。幸好没什么人，否则会像被冲垮了堤坝的河吗，势不可挡也溃不成军。这就是纽约吧，既光鲜又溃烂，伤口也能开成花朵。路上车也少，体会不到传说中的噩梦般的交通状况。经过百老汇，想，哦，这是百老汇。经过什么什么，想，这个什么什么，于是把想象稳妥地安放进去。 洛克菲勒广场很小，是洛克菲勒大楼下的一小片空地，充其量是个街心公园，因为是圣诞，到处插着带有金属光泽的红绿金三色的彩旗。广场在第五大街和第六大街中间。著名的第五大街还没有一家店开门，清锅冷灶的，那些高贵的商品在橱窗里早就摆好了姿势，却在这个片刻空有高昂的身价，。 从第五大街那边过来要经过一路小天使像，每个天使都有一对翅膀，让我觉得自己也腾云驾雾，离地三尺。广场中心是普罗米修斯铜像，下面是一个小型溜冰场，已经有人在玩。其实当时洛克菲勒广场在我说不上有多深的印象，后来读了一个美国作家的小说，他说到一个令“我”非常窘迫的母亲：“或许你见过我母亲在洛克菲勒中心踩着华尔兹舞步溜冰的情景。已届八十岁高龄的母亲穿着西装式红天鹅绒短衣短裙，套着一双肉色连裤袜，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用一根红绸带束住那满头的银发，正在和一个溜冰场的侍者翩翩起舞呢，看上去身子板硬朗得很。”在游人如织的纽约中心，七十层的洛克菲勒大楼下，一个孤独的老妇人的形象，这便使我永远记住了洛克菲勒广场了。 广场和广场的概念截然不同。以天安门广场来揣度洛克菲勒广场是错误的，以洛克菲勒广场来揣度时代广场也是错误的。所谓世界的十字街头——时代广场，实在称不上是个广场，不过是两条街交汇的三角地带。四周全是巨幅广告牌，又热烈又混乱，仿佛时时刻刻有尖叫从说不出的角落里冒出来。突然发现了NASDAQ（纳斯达克），门面并不大。数字在巨幅屏幕上滚动着。那不是数字，那是钱，我提醒自己。是可以用来购买地位、尊重的钱，是肉体可以陷进沙发，多享受几次性高潮的钱。 华尔街其实是条挺短的街。电视里的华尔街永远是人头涌动。今天除了游客和卖纪念品的游客别无他人。街道比想象中的还要狭窄，两旁的建筑实在是太过高大而雄伟了。NEW YORK STOCK EXCHANGE（纽约股票交易所）建筑恢宏而美丽，科林斯式的柱子。街对面是一座大教堂，进去看了一眼，正在做弥撒，牧师在耶稣像前念念有词，底下的人们双手交合，低头冥思着。气氛和主题都很严肃，猎奇在这里找不到归宿，游客仿佛是外来者闯到了火星上。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一方面人们为生活奔波，创造着代表权力的金钱帝国。一方面又要在厮杀的疲倦之后寻找一个人间天堂。 坐渡船去自由女神岛大约十分钟。码头上有拉提琴的，看中国人过来便演奏《义勇军进行曲》。HUDSON BAY实在很寒冷，但大家还是在甲板上照相。自由女神高45米，在近处无法把整个照进去。女神比电视里见的漂亮，绿色，健壮强悍。那种自由精神现在早就变了味，我印象中的自由女神不是举着火炬，而是举着拳头。 看过一个叫《THE POWER AND THE PEOPLE》（权力与人民）的记录片，讲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大批欧洲人远渡重洋，移民纽约的事。天刚亮的时候，船驶入港口，所有的人都起来涌向一侧的船舷扬起头来观看自由女神像。这时船长在高音喇叭里喊，请大家分散站开，我不希望在还没有到达纽约前大家的安全有什么问题。没有人听船长的话，在那个静止的时刻他们集体失聪。他们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神往与满足同时抵达的表情让人觉得他们好像站在天堂的门口。码头上同样洋溢着无比欢乐的气氛，三个男青年被摄入镜头，他们手插着兜，习惯性地抖动着脚，正在轻松地聊天。在离梦想近了一步的此刻，他们也许在谈论着刚到的感受，也许在憧憬着未来。我从他们拘谨的姿态和忸怩的表情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内容：欢欣，不安，愚顿，狡黠，憧憬。那是每一个徘徊在现实和梦想之间的人的复杂心境。 这些移民并非全部如愿以偿，他们排着队，几乎脱光，经过严肃得近乎可怖的医生身边，怀揣一颗祈祷和卑微的心。但是他们中的一些没有通过体检。被命运的轮盘甩了出去，他们挤在屋角的长条凳上，因幻灭而身体瑟缩着，眼珠灰暗得像积聚了几千年的灰尘。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一生最大的梦想破灭了，也许从此沉沦。还有更不幸的人，孩子被查出有传染病，在经过痛苦的抉择之后，丈夫和妻子就此分别。他们离开故乡时毅然决然，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再回去已是无家可归。 一个世纪过去了，那些欧洲移民的后代在纽约成长起来，如鱼得水。 110层的世贸中心没什么好看的。灰色，高耸云端。不到一年以后，这里将被袭击，两架飞机撞击大厦，飞机爆炸的痕迹将在纽约清晨的天空画上一个重重的惊叹号，而钢筋水泥化为的灰烬将笼罩整个城市很长时间，于是回想起来便有了些不一样的心情。 在波士顿的朋友告诉我她还特意跑到了纽约，参加反恐游行。当时我在中国，在互联网上到处看消息，看各方言论。有本着世界大同的人道主义精神的，有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似乎是一个无法论证的循环主题。你到底站在了谁的立场，是此时的死者，是彼地的死者，是结论端的死者，还是动机端的死者，是个人，还是个人组成的集体。你厌恶此时吗？你就在此时。你厌恶彼地吗？你来自彼地。你讨厌结论吗？结论摆在面前。你忽视动机吗？行动又从哪儿来。你说你是个人，没有喝风长大的，集体不分大小，二人即成集体。你归属集体，那个庞然大物里哪里有你半点影子。 一个美国朋友，有着无比高尚的共产主义情怀，在中国生活了很多年，我没有见过比他更中国化的外国人，没见过比他更站在无产阶级，弱小种族立场上的外国人，他偶尔也会为了自己的祖国感到骄傲，没有人能打得过美国，他说。 哦，立场，荣誉，幸福感，它们是如何连接在一起的呢。 记得当时在顶上，应该是107层，俯视纽约全景。身边有个纽约的微缩模型，再现了主要街道和标志性的建筑物，也一样样对照了看，但由于对纽约一无所知，很快便对连线游戏丧失了兴趣。知道世贸轰然倒塌了以后，很多次我体会那种在高处突然陷落的感觉，假设在彼时彼地，我是有知觉的，我参与了一场将被历史铭记的事件，假设我乘时光机器回到过去，我站在过去通往将来的十字路口。那是一种无限暧昧的伤感。人道主义的踪影似乎在期间消失，留存的不过是渺小与无力之感。 最近有个消息，说是美国纽约有位男子因被怀疑涉及股票内线交易被捕，他开始的股本是800美元，在两周之内连续投资了126支高风险的股票大成功，资产成长到3亿5千万，因而被控内线交易逮捕。 该男子供称他是来自公元2256年，受不了诱惑跑回21世纪来炒股票。同时愿意以AIDS的治疗方法跟本拉登的行踪作为释放他的条件。该男子拒谈他的时光机所在及运作方式。目前为止还找不到这男子存在于2002年10月以前的证据。126支股票连续成功，两周内 800 USD ---- 350,000,000 USD，就算是内线交易也令人无法相信。很多人认为反而回到过去比较可以解释。 也许是一则搞笑的新闻，也许确有其事，让人徒增幻想。不过这个消息在朋友间广泛流传。对于时光机器的信任和对现实世界的嘲讽使得大家有了一种不同寻常默契。未来永远是一个蛊惑人的字眼，身体之外还有灵魂，此生之后还有来世，谁又没有如此这般想过呢。 中午在SOUTH STREET PORT吃饭，有家小店卖的全是印有钞票的纪念品，T恤、钥匙链、杯子、巧克力。全北美的景点卖的都是这几样，无非是不同的图案。钞票还算有创意。买了两张一百万美金的钞票，一美金一张，放在钱包里轻飘飘的。[Pag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