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子其实也很破,顶楼,风口,闷热得要死,但只要有风就吹得呜呜的让人心惊。一天下暴雨,阳台上的一排窗子终于坚持不住,活生生被吹了下去。失去遮挡的屋子立刻被淹在灌进来的雨水里。我们躲在角落里看着这难得一见的雨景,我对她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好房子的。
老房子水管细,下层用水上层水就小;左边用水右边水就小;我们是最右的顶楼,全院的人不用水了,我们家的水流才足以点燃热水器。冬天洗澡,刚抹上肥皂,楼下一开水龙头,我家没热水了。擦干肥皂穿上衣服,热水又来了。她有时被折腾得掉泪,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会有一天,我们想怎么洗澡就怎么洗澡。其实我已经让她等得太久,但她一次又一次地信我。直到我们有了孩子。
一次给孩子洗澡时,那种悲剧又发生了,于是孩子得了肺炎,在40天大时住进了医院。中国的儿科病房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你想象不到会有那么多希奇古怪的病孩子:不会呼吸的、没有消化能力的、大脑缺氧的……。孩子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头上扎着输液针管:因为手上的血管太细。输液时,护士拿来刮胡刀,刷刷两下,孩子头上就丑陋地秃一片,然后一针下去,不见血,再来一针……孩子哇哇大哭,父母除了揪心只能向护士陪笑脸:没事,扎吧……。不时一个权威模样的前呼后拥地踱进来,看看某孩子,然后果断地对父母说:“没希望了,放弃吧!”于是哭声一片。每当看到这些,她就战抖,抱住我们的孩子,我就握住她的手,楼着她的肩。
孩子出院时,我们仍保持这个动作。坐在三轮车上,我看着疲惫地闭上双眼的她和她怀里的孩子,心想,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我怎么可能和她们分开呢?阅读:说好了要一辈子相爱
两个人能在一起,这多不简单。
后来,我们有了大房子,有了汽车,我发了体,掉了头发,而她也渐渐成了我认识的最美丽的女人。
其实,我们这代人谁都有这样的血泪史,而对我们的前辈来说,没有饥荒、没有武斗、没有动乱、不用上山下乡、不用当右派、吃粮没限制、吃奶不用排队……这简直已经是天堂般的生活了。我父母有一本旧相册,是他们结婚时朋友们送的,上边写着一个苏联诗人的诗——(他们那时侯只知道苏联诗人)“一切都会有的/夏天的泥泞/冬天的雪……/因为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啊!”
在一起,这多简单;一辈子,这多不简单。
当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我对她说:“现在谁也不能再伤害我们了,除了你。”我们的家比以前多了很多东西,其中有一样是:争吵。十几年的血肉相连是珍藏,当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惟恐伤到它时,它也可以是负担;如果太信任它,它又可能是脆弱的。
结婚,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在一起,这多简单;两个人,这多不简单。
在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她对我说她想去看海,我答应带她去;后来,我做到了。我答应她我们要有自己的家,我做到了。我答应她我们会补上婚纱照,我做到了。我答应她我会养她,我做到了。我答应她我们要有自己的大房子,我做到了。我答应她送她一只漂亮的手表,居然花了十年,但我还是做到了。
我答应她,我会一辈子和她在一起,她却不相信我能做到;也许,是不相信她自己能做到。
司汤达的墓碑上刻着:“活过了,爱过了,写过了。”
我只希望,我的墓碑上能有这行字:“亲爱的,我做到了。”(完)
编辑:莱茵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