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赞誉孝宗为“贤君”,把他与宋仁宗相比拟,说:“宋仁宗时,国未尝无嬖幸,而不足以累治世之体;朝未尝无小人,而不足以胜善类之气。孝宗初政亦略似之。”其实,宋仁宗不过尔尔,维持一个太平治世而已。孝宗似乎略逊一筹,只是前期(即所谓“初政”)有些相似。
他的“初政”,有一点拨乱反正的架势,弘治八年(1495)以后,渐趋懈怠,上朝经常迟到,沉迷于道教,耽于游乐,流露出帝王常有的惰性。他宠信的太监李广,投其所好,怂恿诱导,使他不能慎终如始。《明通鉴》说:“上(指孝宗)自八年后视朝渐宴,中官李广以斋醮烧炼被宠。”
弘治十年(1497)二月,他在李广带领下,去西苑游猎,匆匆赶回参加“经筵”(为皇帝安排的经学课程)。侍讲学士王鏊在讲课时,特地引用周文王不敢盘桓于游猎的典故,反复规劝。孝宗为之动容,对李广说:讲官所指就是你们这些人,好自为之。从此不再游猎。
李广在宫中多年,深知皇上的软肋—沉迷道教,把道士请进宫来,做法事,摆道场,炼丹药,博得皇上的欢心。结果是,朝政荒疏,李广愈发受宠。内阁大学士徐溥写了奏疏劝谏:近来陛下批答奏疏经常中断,或者稽留数月,或者不交政府施行,政务大多壅滞,正直人士遭到疏远,异端邪说畅行无阻。最近听说,有人用斋醮烧炼之说迷惑皇上。有史为鉴,宋徽宗崇信道教符箓,导致皇位不保;烧炼丹药,药性酷烈,唐宪宗因此而殒命。陛下如果亲近儒臣,明正道,行仁政,福祥善庆不召自至,何必假手妖妄之说?据说,孝宗看了这份奏疏,“为之感动”,不过仅仅是感动,并未付诸行动。
几天以后,户部主事胡燿直言:陛下受到左右小人蒙蔽,李广之流引用道士,在宫中滥设斋醮,惑乱圣听,浪费国储。竟然有不肖士大夫从早到晚乞怜于其门,交通请托,不以为耻。言官有所检举揭发,动辄瞻前顾后,苟且塞责。因此,他主张消除方士、中官、传奉冗员之害。孝宗的态度如何呢?“留中不报”—扣压奏疏不转发内阁,不了了之。礼部郎中王云凤、给事中叶绅、御史张缙先后上疏,议论时事,支持胡燿的观点。王云凤的言辞更为激烈,请求把李广斩首,以消弭灾变。李广对他恨之入骨,派锦衣卫校尉埋伏在王云凤寓所附近,企图暗杀未遂。不久,在扈从皇帝举行祭祀仪式的归途上,李广征得皇帝同意,逮捕王云凤,关进锦衣卫诏狱。
李广根据道士的建议,劝皇帝在万岁山上建造毓秀亭,在河间府修建道观庙宇,遭到吏科给事中周玺抨击,皇帝不予理睬。巧合的是,毓秀亭建成不久,孝宗的小女儿(幼公主)病死,太皇太后居住的清宁宫火灾,引起朝野震动。内阁大学士刘健尖锐地指出:斋醮祈祷乃邪妄之术,适足以亵渎上天,助长邪恶。近来奸佞之徒每每用斋醮荧惑陛下视听,妨碍朝政,致使贿赂公行,赏罚失当,纪纲废弛,贤否混淆,工役繁兴,征敛百出,公私耗竭。而大小臣僚被奸佞挟制,畏罪避祸,钳口结舌,下情不能上达,以致愁叹之声仰干和气,积累为灾异。刘健的矛头直指李广,然而奈何不了这位皇帝宠信的佞幸。真正给他致命一击的是太皇太后,她对于公主之死、清宁宫之灾,大为光火:“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祸及矣!”老祖宗发话,李广知道大祸临头,畏罪自杀。
李广死后,孝宗怀疑他家中藏有道教的“异书”,派人前往搜索。结果,搜到了一本比“异书”更异的“贿籍”—记载官员贿赂的账簿,上面写着文武官员的姓名,某某馈赠黄米几百石,某某馈赠白米几千石。孝宗十分不解,问左右侍从:李广一家要吃多少粮食?为什么要那么多的黄米白米?左右解释:这是黑道上的隐语,黄米指的是黄金,白米指的是白银。孝宗听了勃然大怒,想不到他宠信的奴才竟然是个巨贪,随即下令把李广家产充公,并且要司法部门查处贿赂李广的官员。那些贿赂者惊恐万状,连夜奔走于寿宁侯张鹤龄家,寻求庇护。张鹤龄非等闲之辈,乃孝宗的皇后张氏的弟弟,可以通天。孝宗是明朝少见的感情专一的皇帝,夫妇感情甚笃,碍于皇后与国舅的面子,查处贿赂官员之事半途而废。皇后张氏和她的弟弟张鹤龄、张延龄为非作歹,全是由于孝宗“仁而不断”的结果。
作者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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