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餐馆的盖面菜,标志性建筑往往是一座城市的象征,如巴黎有艾菲尔铁塔,悉尼有歌剧院,北京有天安门,西安有明代城墙。成都作为中国著名的历史文化名城,本该保留下不少能代表城市形象的建筑,但由于战乱等原因,这些建筑相继毁于战火或人力。
成都现今缺少在全国叫得响的、具有鲜明地方文化特色的标志性建筑,乃是不争之事实。不过,在纸上重温昔日成都标志性建筑的幻影,也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
古时,成都城区曾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江河流水,一些造型别致、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和跨江大桥从空荡的城市背景中呈现出来,弥漫着东方传统建筑优雅的韵致。
公元前
316年,强大的秦国将成都平原所在的天府之地纳入了自己的版图,为加强对蜀地的控制,秦国派遣宰相张仪来成都修建一座用于屯兵的城池(秦城,又称大城),张仪身先士卒,率领士兵和民工苦役亲自筑城,他站在蜀地暖和的阳光下,看着一堵堵泥筑的城墙在两块夹板间夯筑起来。心里非常高兴。
但每一堵墙没筑多高,就轰然一声坍塌掉,这使他颇感疑惑。后来他听从建筑专家的建议,在现场筑起一座高高的眺望塔楼,张仪爬到楼上,手搭凉棚,从高处指挥筑城队伍按一定的方位和走向筑城,结果这一招立见神效,不久之后秦城就建起来了。
当然民间还流传着另一个传说,说是张仪筑城筑得焦头烂额,忽然有一只大龟从江中浮上来,通过游动的线路揭示了张仪筑城的方位,因此成都城最初又被称作龟化城。眺望塔楼高高地矗立在成都城市童年的记忆里,后来经过修缮,成了著名的张仪楼。此楼建于秦城的一座城楼上,异常高大。公元
280年,有一个叫张载的人来成都看望时任蜀都太守的父亲张收,听闻张仪楼是成都最有名的建筑,便怀着好奇奇心登楼一望。
这一望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以至于他回到寓所用诗的形式激动地记录了这次观感———他写道:沿着弯曲盘旋的木楼梯往上攀登时,感觉到每一层楼阁的飞檐都有一种飞翔和上升的欲望。那些层层叠叠的木雕和绘画显示了能工巧匠的良苦用心。登临楼顶时,飘飘然如身处太空,白色的云朵好似流水从脚下轻轻滑过。这种感觉如此神奇,以至作者的思绪和目光回旋荡漾。朝西眺望,圣洁的西岭雪山(距成都约
100公里)像一群天外的白马静静伫立。远处新开的耕地和村庄像荷叶上的水滴附在田野上。脚下繁华而生生不息的城市里,各种古典的建筑连成一片。仔细观察,可以大致认出扬雄和司马相如的故居,虽然现在他们的家庭已经衰败了,但可以想象当年朱门大院前来往的客人和马匹熙熙攘攘,贵客的腰上都系着名贵的翡翠玉带。
文采飞扬的张载沐浴着半空中秋日的暖风和阳光,换了一个角度观察,又看见田野上的农夫拨开浓密的树叶采摘橘子,江边的渔夫静静地坐在柳树下垂钓。他发出感叹,成都真不愧为温柔富贵之乡。因为当时楼上绘有栩栩如生的白兔图案,所以张载的这首诗就名为《登成都白菟楼》。到了唐代,又有一个叫段文昌的人于仲夏时节登上了张仪楼。他登楼的感觉跟张载很相似,也是看见了远处的山峦和绕城而流的清清江水,只不过由于季节的关系,他感觉到一股雪山的寒意拂面而来,耳边隐隐传来蝉鸣的声音,登楼时冒出的一身热汗顷刻间都收敛了。
由于楼下的成都城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身在楼顶的段文昌不觉想起异地作客的酸楚,不知不觉间竟滴下泪来。巍峨的张仪楼始建于秦代,后于东晋时期遭到破坏,隋朝时蜀王杨秀重修了它。到唐代高骈修建成都蜀城时,又将此楼建于罗城之上。宋末战乱的硝烟袭来时,曾经盛极一时的张仪楼被夷为平地,从成都人的眼前消失了。“高轩启朱扉,回望畅八隅;累栋出云表,临太虚。”这就是张仪楼非凡的气度和雄阔的胸襟。与张仪楼同时驻世的成都标志性建筑还有建于著名皇家园林摩诃池畔的散花楼。此楼为隋朝初年蜀王杨秀所建,大致位置在今天的人民南路展览馆附近。
散花楼不是“眺望塔”,它的得名依我推测当源起“天女散花”,因此比张仪楼更加浪漫、华丽、引人遐思。成都人对散花楼耳熟能详,大约是因为李白的一首诗《登锦城散花楼》。唐代的某一天清晨,长相俊美、个子很高的李白来到了散花楼上,当时正值晨光熹微的时节,柔和明丽的阳光照在成都的城头上,散花楼四面朱红色的窗户大开着,只见阳光如潮汐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散花楼上金色的窗户和红色的帘子在清新的阳光下闪烁,而帘子上的银钩和小圆珠则在晨风中发出叮当声。
李白是个十分豪放的人,喜欢一个事物从来不遮掩,他会大声地喊出来:“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我能体味李白当时心旷神怡手舞足蹈的感觉,但不知为何他看见的散花楼上云彩是绿的。李白站在散花楼的最高处,想象三峡那边烟雨迷蒙,好像是要下雨了,而近处的成都城则被两条秀丽的江河围绕着,由于是春天,能想见沿江两岸的柳树垂下嫩绿的枝条,一些鹅或鸭子正在江边“红掌拨清波”。李白最后又深情地喊了一句:“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这一次的登楼游玩真是值得,好比到九天之上遨游了一趟。
散花楼的命运跟张仪楼类似,都是毁于宋末蒙古军队的入侵,这些在草原游牧的人怎么懂得珍惜一座古楼呢?明代初年,成都东门迎晖门的城楼被命名为“散花楼”,但我知道那不是李白喜欢的散花楼,只是一个一相情愿的幻影罢了。第三座在成都出现的著名楼式建筑是建于公元
831年秋天的“筹边楼”。为什么称“筹边楼”?
原来唐朝元和、太和年间西南吐蕃、南诏等部族常常侵入四川,有一次甚至把成都的能工巧匠掠走
4000余人。朝廷任命李德裕为成都尹兼剑南西川节度副使,走马上任之初,李德裕便在节度使官衙的旁边(今展览馆东侧)建起一座筹边楼,意思是把它作为运筹帷幄巩固边防的一个哨所。筹边楼的奇特之处在于楼内绘有西南地区特别是边塞的地形图,这些标志着山川河流、城镇军营的图纸,使筹边楼飘荡着一股肃杀的味道。
唐朝末年,此楼毁于兵火。宋淳熙三年(
1176年),新任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又在成都子城的西南隅(今正府街省中级人民法院一带)重建筹边楼,由于范成大是当时有名的诗人,所以他邀请了陆游为该楼作《记》。同时,范成大在该楼落成时也以地方官员的身份登楼巡视(类似于今天的剪彩活动)。范成大身穿一袭新制的官服,拾阶而上巡视着筹边楼的地图和建筑。他觉得此楼复原了老的筹边楼,各个方面都有几分神似。每一层楼的阁檐上都铺着“鸳瓦”,插着各式各样的小旗子。
新建的筹边楼高耸入云,从楼上的窗户望出去,白天可以看见西岭雪山的皑皑白雪,夜晚可以看明媚的月亮从东面山峦后冉冉升起。有时迁徙的候鸟从楼边飞过,白色的羽毛在天空中闪闪发光。更有趣的是,常常有贩夫走卒从楼下经过,听见楼上传来遥远的说话声,常误以为是天神呢喃,惊疑得倒在路边。这一座巍峨的楼宇也于南宋末年刀光剑影的战事中毁掉了。
明代和清代,成都的地方官又重建了以“筹边”命名的楼宇,说明这个建筑已然成为成都的标志,人们总是在记忆的深处保留着它的身影。但是,一切新的以模仿为目的的建筑跟老建筑相比,已有诸多元素流逝掉,包括它的神韵和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除此之外,宋代时成都还出现过巍峨巨丽甲于西南的合江楼,堪称当时成都文化的标志。
摩诃池上春光早,爱水看花日日来
成都出现过类似北京圆明园、颐和园那样著名的皇家大花园吗?我们说是的,不但出现过,而且园内建筑、风景还很气派。这个著名园苑就是成都人耳熟能详的摩诃池(前蜀称龙跃池,后蜀称宣华苑),其大致范围是从今正府街一带到人民南路展览馆一带。摩诃池最初是由隋朝蜀王杨秀扩建成都子城时,大量取土形成大面积凹地,后来依地形造假山、筑园林、蓄湖泊形成的。
唐朝的某一年春天,有一个叫武元衡的人在摩诃池设宴款待官员、朋友,当然除了吃饭还得观赏园内风光。由于是初春时节,所以池畔开满了雪白的李花,柳树柔软的枝条在和煦的春风中轻摇曼舞。一群朋友像在大观园中赏春似的,泛舟、饮酒、看花、登高,不知不觉间落日的余晖已如轻纱笼罩在摩诃池上,回头望去,圆如金盆的月亮已经从西园后面的树梢上升起来了。作为皇家园林,苏东坡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叙述花蕊夫人和蜀后主孟昶在摩诃池中纳凉的情形。
当然这样的秘闻轶事并非苏东坡亲见,而是他听眉山一位
90岁的老尼口述的。这个老尼年轻时跟随她的师父来到摩诃池,夜半时分,月光如水,她睡不着觉便起来踏月闲游。当走到池畔的一处山石后面时,听见池上凉亭传来喃喃的私语声,忙躲在假山旁屏息窥探。只见在银色的月光下,池中的荷花都开了。
蜀后主孟昶和他的爱妃花蕊夫人并肩坐在亭中的栏杆下纳凉,花蕊夫人穿着薄如蝉翼的衣衫,手执一柄小团扇,美丽惊人的容颜是小尼从未见过的。晚风从清凉的水面和错落的楼阁间徐徐吹来,小尼听出花蕊夫人正在吟诵一首名为《洞仙歌》的词。苏东坡记录了这首凄美哀艳的词,词曰: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也有人说这是苏东坡自己的作品,但我倒相信才华卓越、容貌倾城的花蕊夫人能作出这样的好词。从这首词中。摩诃池作为皇家园林的华美、幽静气质自然地流泻出来,正如花蕊夫人的容颜从城头灿如锦绣的芙蓉花丛显现一样。
失去了花蕊夫人的摩诃池开始走上衰败的道路,楼台坍塌,湖泊积水渐渐干涸。至北宋时,曾经是荷花盛开烟雨缥缈的摩诃池已大为缩小,明代修建蜀王府则将池的大部分填去,清代末期终于被夷为平地。一代名苑消失在历史深处,惟有文人的笔墨还将它鲜活如初地保留着。
既丽且崇,实号成都
“既丽且崇,实号成都”,这是左思在《蜀都赋》中赞美成都城的0句子。上文我们已提及成都历史上出现的第一座雄伟大城是张仪、司马错所筑秦城。该城虽为泥土夯筑,但却不失古朴雄浑的气势。
公元
1162年(宋朝),有一个叫李石的人到成都著名的文翁石室来游玩,恕我孤陋寡闻,不知他是当时的官员呢,还是石室的老师。总之,他亲眼看见了一段尚存的秦城,因为文翁石室就建在秦城南垣之下,所以那一段残破的城墙对于我们非常重要,就像秦始皇所筑万里长城对于今人来讲,已弥足珍贵一样。李石看到的那一段秦城虽然离张仪筑城已经有
1400多年的时间,历经雨雪风霜,但仍如“崖壁峭立”。
换句话说,当初用泥土和夹板夯筑的城墙十分坚硬,虽历经千年还犹如磐石巍然屹立。这一段旧城墙被李石视为“学舍奇观”。成都第二座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城是唐代剑南西川节度使高骈所筑的罗城。罗城全长
36里。
当时修筑罗城时,有一个叫顾云的人在场,他记录下了这次筑城的浩大场面和罗城的壮观巍峨(参见顾云《筑城篇》)。建筑之初,
36里长的城墙拔地而起的时候,全城的人都觉得成都周围好像新增了道山峦。按照官府的命令,每一户成都人都必须向“筑城指挥部”献一块古砖,因为需求量实在太大,整个成都平原的古墓被翻了个遍。民工和劳役穿着草鞋在工地上噔噔地跑着,兴奋的心情使他们的脸上毫无倦色。
当然啦,工地上的伙食开得不错,每个参加筑城的人都可以酒足饭饱。修好以后的罗城真不得了,城上有
5008间彩绘的楼廊,城墙的外壁因为全是镶嵌整齐的古砖,因而比铁桶和最坚硬的岩石还要牢固。夏季里浩荡的热风从平原上空吹过,城头上的旌旗便哗哗作响。傍晚时分,锦江潋艳的水面上倒映着散花楼的影子和一道绚丽的彩虹,晚霞把一座新城染得赤红……这样的描写并非我信口雌黄,而是顾云的亲眼所见。
接下来,我想说说老成都的皇城。皇城遗迹在“文革”中被毁,我没有亲见,但听老一辈的人讲,那实在是应当保留下来的一笔珍贵历史文化遗产。皇城初筑的全过程是这样的:草莽英雄朱元璋统一全国建立明朝以后,便把他的十几个儿子分封到各地去做诸侯。幼子朱椿得到了蜀王的封号,也就是说他成了蜀地的诸侯。但当时朱椿尚年幼,父亲朱元璋便派了一个姓康的太监先期到成都来为朱椿修一座行宫,待朱椿年龄稍长,再去赴任。
这康公公领了命令来到成都,放眼一望,见成都这地方真不错,城市漂亮,商贸繁华。经过实地观察,康公公决定把皇城修在城市比较中心的位置(今红照壁至人民南路展览馆一带),占地数千亩。成都城有很长时间没有大兴土木了,寂静的城市开始热闹起来,大批的木材石料从水陆两路运抵成都。康公公戴着一顶草帽坐在一把竹椅上指挥现场,望着高大壮丽的城廓从无到有耸立起来,他的心里乐开了花。
康公公虽然不是大内总管,但他为朱元璋的儿子新修一座豪华的行宫,事关西南政局稳定,说不定朱元璋一高兴,就会提拔自己为宫内的管事,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岂不指日可待?然而皇城的修建因为康公公的好大喜功,几乎花空了国库的银两。这的确是一项庞大的工程,整个皇城修好以后,加上内部装修、亭园布置,又花了很大一笔钱。成都的地方官员眼见康公公拿朝廷的钱往自己脸上贴金,都在背后嘀嘀咕咕,暗中便有人写信向户部举报,说康公公借这个工程的名义中饱私囊。
户部接到举报,一查账簿,果然康公公动用了国库巨资,他不敢大意,急忙进宫向朱元璋汇报:皇上,这个康公公简直太坏了,我们平时见他在宫里还谨小慎微,一片忠心,没想到他借皇上您给的机会,大肆侵吞国家财产,弄得地方上民怨沸腾。皇上您看,这是康公公修建成都皇城的账本。朱元璋听后当然龙颜大怒,立即派人到成都去赐康公公一杯毒酒!若干年以后,贵为蜀王的朱椿到成都走马上任。当他看见眼前这座豪华气派的皇城时,简直惊呆了。
皇城完全按照京师皇宫的格局建造,城墙巍峨,城内殿宇森森。朱椿感到不对劲,便命人查了康公公以前的账目,结果发现每一笔都很清楚,康公公并没有中饱私囊。朱椿心中倍感内疚,于是在成都为康公公修了一座康公庙,以表达内心的愧疚和不安。清代有几个文人提起成都皇城,通过他们的见闻,我们依稀可以想见皇城当年的模样。一个叫葛峻起的人记载说,他有一次乘车从皇城边上过,看见衰败的皇城遗址长满了寂寞的榛树和女萝,殿宇间青色的碧瓦映照着血红的夕阳,御沟里流出的水已显得混浊了。
另一个叫陈韶湘的人曾经参观过皇城旧址,他这一次的观感颇似我们今天参观圆明园。他看见高大但锈蚀的铜骆驼和铁马歪倒在长满苔藓的宫殿和危楼旁,那可都是以前的皇城旧物啊。还有一个叫张懋畿的人写道:蜀王城上已经长满了凄凄荒草,城下寻常百姓家正冒出袅袅炊烟,虽然现时的百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像样的家,但哪家的屋宇会比蜀王城高大呢?重温成都历史上的标志性建筑仿佛一次惊心动魄的旅行,这座看似平淡的城市其实拥有过很多杰出的楼宇城廓。
那么何为标志性建筑?我认为标志性建筑必须具备两个要素,一是建筑本身的品质(硬件条件),二是建筑内蕴藏着某种具有地方文化特质的人文精神(软件条件),当两者通过岁月的施洗像灵魂和躯壳合在一起,一座标志性建筑便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