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啜泣声,几天来,每次接通陈春桂家里的电话,最先传来的都是这样的哭声。
陈春桂是“载亿渔1”船的船长王文聪的妻子,她的丈夫据说由于进入日本专属经济区而被日本扣留,距今20多天了。今天,2005年6月16日,就是日本将对王文聪“宣判”的日子。
20多天来,陈春桂和邻人已经竭尽全力,然而保证金依然差100多万新台币,日方甚至不让她听听丈夫的声音。除了流泪,她只能等待。
对于一个星期以前,这里发生的那场轰轰烈烈的“事件”,陈春桂现在已不知道这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
……
2005年6月8日傍晚,台湾宜兰南方澳港,50岁的吴淑美依然久久地守在家中的无线电旁,寸步不离。
暮归的渔船早已返港,但渔民家属们发现,归船中没有“全吉庆26”,没有“圣宏胜号”,没有“新复兴266”……
遥远的海上,几十艘台湾渔船不仅没有返航的意思,反而齐齐向60海里外的苏澳外海驶去。
稍晚,台湾“海巡署”署长许惠佑在新闻节目中表示,台湾发生了近年来最为严重的海上渔事冲突。
第二天上午,一艘挂满抗议“日本侵占我传统渔场”横幅的台湾渔船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跃进全世界的视野。
吴淑美一下就认出,那是他们家的“全吉庆26”。
它追了我们5个小时
游朝松,“渔津128”的船长,一位有着30余年出海经验的老渔民,是此次事件最权威的目击者。正是他第一时间发出的求援信息,点燃了这场渔事冲突的导火线。在电话里,他向记者详细介绍了整个过程。
东经122度40分,北纬25度1分,苏澳外海,距离台湾岛67海里的海域,因为处于台湾与日本专属经济区的重叠海域,台湾渔船与日本巡逻艇长期以来龃龉不断,台湾渔船被驱逐、扣押,甚至袭击的事件屡有发生。
6月8日清晨,“渔津128”在此布置完渔具,熄灭了引擎,准备稍作休整。就在船长游朝松点燃一根烟的同时,5点20分,日本舰船“雄山丸”在东南海面出现了。
才十分钟,轰鸣的引擎声已经惊醒了打盹的船员。排水量300吨级的“雄山丸”,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穿过寂静无声的4级东南风,气势汹汹地直向着排水量仅为28吨的“渔津128”冲来。
台湾的船员们慌乱中启动了引擎,小船画了一个仓促的曲线,旋即向西北方向驰去。
“请立即停船,接受检查”,日舰高音喇叭里传出汉语的命令。游朝松很少到这片海域打鱼,但听船友们聊起过这样的场景:停船意味着要么人船被扣,再罚款100多万新台币;要么毁坏渔具,倾倒渔货,损失也不会少于几十万新台币。(1元人民币约合4.5新台币)
6月11日下午,休渔在家的游朝松用地道的闽南话接受本报采访时,依然为那一刻的决定而庆幸。
“不能停,死活也不停。”在庞然大物面前,游朝松指挥着自己的小船灵巧地闪避着,并发出了求救信号——“我们被日本军舰盯上了,请求援助!”
60海里外的宜兰渔业电台收到了来自海上的第一声求援信号。当天值班的林女士第一时间向苏澳渔业协会通报。林女士告诉记者,当时的直觉告诉她,渔民们很愤怒,可能会出大事。
“雄山丸”依然没有离去的意思,在距离几百尺地方尾随着,虎视眈眈。游朝松看着表,三个小时过去了,该起网了,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接到求救信号后,“新复兴号”一边急速向“渔津号”靠拢,一边用无线电提醒他,稍安勿躁,救兵马上就到。
大约十点,“雄山丸”突然驶离,游朝松长舒一口气,起身招呼船员起渔,一条240多公斤的黑鲔鱼跃入鱼网。这是一种极其昂贵的海洋鱼类,肉味鲜美,是制作生鱼片的极品原料,游朝松说,一条可以卖到数十万新台币。
恰在此时,正欲离去的“雄山丸”突然掉头,再次逼近,更要命的是,另外两艘日舰也出现在了游朝松的视野中。倘若三艘军舰包夹,“渔津128”就只能束手就擒。游朝松决定逃离,绵延数里的延绳钓鱼具和那条价值不菲的黑鲔鱼就这样消失在茫茫大海中。见驱逐效果达到,日舰也兀自掉转了方向。
援兵没有及时出现。然而游朝松当时不知道的是,在他发出求援信号几个小时后,赶来支援的“金满洋6”、“圣宏胜号”、“新复兴266”、“金胜财66”等4艘渔船被另一艘日艇“白岭丸”拦截。
就在游朝松摆脱“雄山丸”纠缠之前,另一场更大规模的对峙就在离他十几海里的同一片海域进行着。
事后,有船员回忆说,日舰不停地扔矿泉水罐过来,里面装着他们的海防图和警示字条;还命令他们将打捞的海鱼扔回大海。渔民一边与之周旋,一边通过无线电,四处联络,通报船只被截的消息。在此海域附近的台湾渔船悉数调整方向,奔着出事海域而来。
冲撞与克制
这个下午,苏澳渔会变得热闹异常。渔会推广科的庄嗣毅在办公室忙着用电话或传真通知媒体。由于太多的细节无法说清,于是临时决定,当晚用船送记者出海,见证现场和采访渔民。
“新喜盛号”船长陈贤郎给油箱加最后一桶油时,已是傍晚五点半光景。港内还有其它20余艘渔船整装待发,准备出海声援。
这时,船舱里的无线电台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围住它,围住它”的呐喊。守在家里电台旁的吴淑美一下就认出了丈夫的声音。
“渔津128”顺利脱险后,船长游朝松决定继续打鱼,坚决不撤。下午4点光景,“渔津128”终于与“圣宏胜号”、“主发36”等8艘先期赶到的渔船会合了。就在此刻,“白岭丸”出现了。
“白岭丸”的再次出现无疑激起了渔民们的愤怒。就是这艘日舰,多次强横阻挠台湾渔船作业。一年前,2004年6月3日,在同一片海域,它甚至以油漆弹袭击正常作业的台湾渔船。
9艘渔船决定围住它,以示抗议。“主发36”船长李源昌事后回忆说,当时“圣宏胜号”放慢航速至四五节,‘白岭丸’追赶过来时,其他渔船则从后方包抄”。
下午6点30分,包抄成功。事态一触即发。游朝松事后回忆说,“如果日舰敢轻举妄动,我们会撞上去,同归于尽。”
自知理亏的“白岭丸”索性停船不动,而9艘台湾渔船则来往巡航,切断其退路,僵持局面就这样形成了。
“全吉庆26”已经在海上开足马力行驶了近6个小时,离出事海域越来越近了。因为没有搜索雷达,船长林福财只能立在船头,焦急地寻找着同伴。这应该是“渔津128”发出救援信息后,第一艘从南方澳港口驶出的支援船。他的太太吴淑美6月12日告诉本报记者,虽然船上机电有故障,但丈夫还是坚持在当天上午8点40分左右,启动了引擎。
在外围,来自基隆、澎湖的近四十艘鱼船也正加速赶来,一张更大的包围网正在收拢。
日舰被围的消息通过无线电台,传遍每一条渔船,也传回了南方澳,休渔的渔民一片欢呼,期待着将闯入台湾海域的日舰押回。
“如果成行,这将是多么解气的一刻。”陈春桂的丈夫在5月22日被日本军舰扣押。这天傍晚,她在渔业协会询问丈夫近况时听闻了这个激动人心的事情,第一时间迸进脑海里的就是这个念头。
得知事态恶化的台湾“海巡署”紧急通知附近舰船前往调停,来自基隆、苏澳海巡队的7艘台湾警艇紧急赶往现场护渔。
“海巡署”5025巡防艇第一时间赶到了包围海域,在要求渔民冷静处理的扩音声中,驶近“白岭丸”。
“白岭丸”悄然启动了引擎,游朝松发现,它正试图掉转方向,并且紧紧尾随着5025舰。渐渐弥漫的夜色给了“白岭丸”逃跑以掩护,在5025巡防舰的支援下,它终于开足马力,疾驰而去。而5025舰则干脆关掉了所有信号灯,最终反方向消失在渔民的视野中。
从四面八方,加足马力,破浪而来的渔船在外围惊悉此等意外后,当即掉转船头,集体返航,他们要去“海巡署”讨个公道。
“全吉庆26”选择了留下,船长林福财趁着夜色将事先准备好的抗议横幅悬挂于船舱表面,6月9日凌晨,“新永发号”到了,“新喜盛号”到了,记者到了,渔会的工作人员到了……
近60艘渔船游弋在海上,通过肉眼,通过搜索雷达,寻找对手,但是,消失在夜色中的日舰再也没有出现,只是上午七点多,两架日本侦察机在上空盘旋了十几分钟。
面对凤凰卫视的镜头,林福财和船员们举起了臂膀,齐声呐喊,“还我渔场”“抗议驱逐”。
50余艘台湾渔船,7艘台湾军舰,没有对手,没有硝烟。林福财记忆里记下了“海巡署”记录册上台湾近年来规模最大、最为严重的一次渔事冲突。
被改变的渔民生态
台湾渔船在钓鱼岛附近海域遭遇日舰驱逐,干涉渔权,远非首次。
台湾苏澳渔会的资料显示,从去年至今,光是南方澳就有7艘渔船被扣押或是罚款,分别是:2004年2月23日“金顺丰66”、5月14日“新满福3”、5月26日“金日进116”、6月24日“新全福102”、7月28日“渔满载号”,及今年2月23日“金福渔66”和5月22日“载亿渔1”。
所有的争执均源自一片争议未定的经济海域。
1996年日本依联合国海洋法,单方面制定“有关专属经济海域及大陆礁层法”,从最南端的与那国岛划二百海里经济海域,把台湾、马祖都划到其经济海域之内。
这意味着,台湾渔船即便在台湾地区近海打鱼,也属于在日本经济区域作业,更罔论台湾外海。
“新永发号”船长洪文心记得大约十年前就开始有被日舰驱逐的经历,“他们会派小艇上船,拍照、揿手印,像是对待犯人一样。”
关于“专属经济海域”的划分,台湾和日本曾进行谈判,日本仍坚持中线原则处理,但此举造成海域的界线就在距离苏澳很近的外海,台湾渔船只要从苏澳出海,一个多小时就面临着跨入日本经济海域的危险。
1998年,台湾实施“‘中华民国’专属经济海域及大陆礁层法”,主张由双方协商解决经济海域问题。但从1996年到2004年为止,台、日进行过14次渔业谈判,始终无法达成共识。
而就在争议未定的情况下,日本军舰已经定期在苏澳外海游弋,动辄驱逐在此作业的台湾渔船。其海上巡逻舰长期挂着写有“此地是日本的领海要立即退出”的白带警告标语,不时执行驱离渔船任务;台湾渔船不论是捕鱼、船只搁浅,还是救难船,都会遭查扣船并罚钱。
洪文心说,早两年,日舰只有“龙星丸”在那里驻防,承担驱逐任务。从去年开始,陆续增添了“白风丸”、“白岭丸”等好几艘,吨位也比以前大。
“现在动辄四五艘一起出动,不把你驱逐出去,不罢休。”今年,洪船长再也没有去那片海域打鱼。
对于渔民来说,这意味着渔业收入会大打折扣,每年3月到6月,苏澳外海是黑鲔鱼的集中出没地,而黑鲔鱼是多数渔民的主要捕捞对象,收获一尾即可支撑数月收入。现在,几乎没了可能。
吴淑美也对本报记者抱怨说,因为捕鱼区域限制,渔民收入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才相当于去年的一半,讨海为生的人好可怜。”为了补贴家用,她丈夫林福财要么冒险一博,要么在邻海加班加点,夜以继日,但景况依然不尽如人意。
南方澳港是台湾三大渔港之一,渔民们说,早年,在苏澳东北方60海里处作业,稍微好一点的天气,都能从岸上看见船上的灯火,真是“在自家门口捕鱼”。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渔火重重的祥和被恐惧所代替。
洪文心说,现在在外海打鱼,明明是在执法线内,都得像做贼似的,渔具布下后,还得顶着睡意,轮流值班,一看见远处黑点出现,便发了疯似的起网走人。
落难王文聪
即便如此,依然有渔船不幸成为日舰的“猎物”,陈春桂的丈夫王文聪就是这样“招来”无妄之灾的。
5月22日,王文聪从苏澳港口出海,至今还没有归航。后来陈春桂知道“载亿渔1”因为发动机出了毛病,船只顺着海流漂入日本的经济海域,因此被查扣。
陈春桂至今还记得,丈夫临走时穿着白色短袖,运动长裤。依照惯例,丈夫每天都会从海上通过无线电报声平安,但这一次,从5月23日起,就音信全无了。
5月26日,苏澳渔会接到日本水产厅的传真,证实王文聪及“载亿渔1”六名大陆籍船员、2名越南籍船员均因擅入日方经济海域而被扣留,需要缴纳400万日元(合计128万新台币)担保金。
对于这个窘迫的家庭来说,百万巨款是个无法承受的数字。陈春桂告诉记者,房子是租的,20多年的老渔船还有贷款未清,渔会和亲友筹措了20万,至今仍有100万的缺口,不知如何是好。
6月11日,陈太太去渔会请求能够与丈夫通电话,哪怕只是听听声音,但也为日方拒绝。分隔的二十天里,她没见到丈夫一面,没和丈夫说过一句话,她说自己快被逼疯了。
当天,日方通知说,将在6月16日对扣留在列霸市的王文聪实行起诉,被扣留的船可以先行拿回。
但没有钱,到哪雇船员出海取船?
当天晚上,,无助的她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的电话里轻声抽泣,身旁是熟睡中的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最小的还在读幼稚园。
难言结束的结局
一场没有对手的冲突终于曲终人散,6月9日上午9点,集结于苏澳外海的六十余艘台湾渔船在遗憾中四下散去。
但“海巡署”5025舰的“放虎归山”激起的愤怒并没有消弭,6月10日上午7点,“海巡署”的出海港口被集结抗议而来的50艘渔船堵塞。
消息传开,岛内亦开始有人捐钱支持渔民的抗议行动,更有学界发出声援。
台湾当局在面对日舰时的软弱,成为台湾各界诟病的焦点所在,“立法院长”王金平强调,台日重叠经济海域问题,应该就历史事实和国际等情况好好研究,并宣示应有的立场,以保卫“领土主权”。
6月10日上午,国民党籍“立法委员”朱凤芝告诉本报记者,国、亲两党的部分“立委”已在“立法院”召开记者会,对台湾渔民的抗议举动表示声援,同时表达对政府当局处置手段的不满。“不以人民福祉为依归的‘政府’,不如不要!”朱凤芝说。
连民进党“立委”王拓都表示了对“海巡署”做法的不满,他呼吁民进党当局应支持渔民作为,不惜以武逼和。
为挽回人心,“海巡署”表示目前正在兴建一艘500吨的舰艇,可进行较远的护渔行动,并计划再建一艘3千吨舰艇,希望续航能力较强,以便远航护渔。
据悉,“台湾驻日代表处”已通过日本交流协会正式具文向日本政府抗议,要求日本政府早日和台湾召开第15次渔业谈判,以解决专属经济海域重叠问题。但14次的前车之鉴,如何让渔民取信第15次?
几乎在第一时间,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刘建超就此次渔事冲突指出:钓鱼岛附近海域是中国渔民的传统作业渔场,日方强行驱赶在该海域正常作业的台湾渔民,是对中国主权权益的侵害。中方对此表示强烈不满,并已向日方提出交涉。
这一掷地有声的表态,让台湾渔民倍增信心,“新永发号”船长洪文心说,以前也有大陆渔船在类似区域作业,但日舰很少肆意干扰。他说,“如果局面再不改观,不如挂着五星红旗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