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是汉学复兴的时代,宋学虽无汉学之盛,但从事者亦代不乏人。考证训诂,汉学据其胜;义理心性,则宋学擅其长。但汉学易被讥为琐碎,宋学常被看作凿空。二者治学手段、方法、途径、职能不同,各有长短。清代汉学与宋学关系如何?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它不仅是清史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同时也是清史研究的难题之一。长期以来,学界存在一种普遍认识,认为清代汉学、宋学二方,各执门户,以己所长议彼之短,甚者认为二者纷纭交争,彼此相詈,按剑操戈,党同伐异。但细检清代诸家所论,此种认识缺少具体分析,且乾嘉时期与道咸以降二者关系也有区别,对此应具体而论,若仅概括二者关系仇若水火,诚非笃论,很难令人惬然信服。辨析此问题,对认识清代学术史,无疑是有益处的。;
一
清代初期,学者生当易代,怀陆沉之痛,憾辫发之辱,力矫明末空疏之习。黄宗羲、顾炎武等人垂文作范,提倡经世致用、实事求是之学,为学不分汉、宋。故皮锡瑞说:“国初诸儒,取汉唐注疏及宋、元、明人说,择善而从。由后人论之,为汉、宋兼采一派,而诸公当日,不过实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1]清代前期批宋明理学最厉者是毛奇龄和颜李学派,但此不属汉、宋之争。所以清代前期无汉、宋二学门户之分。乾嘉时期,考据学主盟学界,汉学已成时会,学者多肆力服郑,综核名实,宋学已渐衰微。以往学界普遍认为,此时标汉帜者已成门户,遂启汉、宋二学门户之争,在此问题上,汉学家尤受责难。但从乾嘉时期大多数汉学家的言论中,看不出排击宋学的事实,且多主张消除门户之见的持平之论,颇为可怪者,人们对此却视而不见。
首先,乾嘉时期就有不少汉学家曾就汉、宋二学关系作过辩论,表示了自己的持平看法。这些汉学家认为汉学、宋学各有所长,应取长补短,不应此扬彼抑,互诘不休。如纪晓岚在辨二学之关系时说:“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去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2]在谈到二学各自长短时说:“《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注疏,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能。《论语》、《孟子》,宋儒积一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传,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3]不难看出,纪晓岚辨二学之长短,未袒护任何一方,反对峻门户,固壁垒,此乃持平之论,门户之见,与此回殊。所以有人评论这段文字说:“此论出,虽起郑、孔、程、朱于九泉问之,当亦心折也。”[4]乾嘉时期,翁方纲被认为辨论汉学、宋学关系“最为持平”的学者,曾作《考订论》数篇,辩论考订与义理之关系,以持平汉、宋之学,他认为“考订之学以衷于义理为主。”不应嗜博、嗜琐、嗜异,然后可以言考订,“考订对空谈义理之学而言之也。”翁方纲认为,古之立言者,不知有考订,后人有考订之学,是出于不得已,因事有岐出,有互难,有隐僻等,然后考订遂出,所以不应事事皆须考订,即须考订时方考订,也就是说,翁氏既反对为考订而考订的汉学,又反对空谈义理的宋学,正是出于这一原则,他在评论钱载与戴震辨论考订时能破除门户之见:“萚石(钱载)谓东原破碎大道,萚石盖不知考订之学,此不能折服东原也,诂训名物,岂可目为破碎?学者正宜细究考订诂训,然后能讲义理也。……究必以东原说为正也,然二君皆为时所称,我辈出当一言持其平,使学者无岐惑焉。东原固精且勤矣,然其曰圣人之道,必由典制名物得之,此亦偶就一二事言之。”[5]观翁氏所辨,把考据目为手段,把义理视为目的,欲调合二学长处及功能,不为门户异同之争。乾嘉后期,阮元作为学界领袖,主持风会,在汉学、宋学关系上,力持二学之平,他在《国史儒林传·序》中辨二者关系说:“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理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互诮也,我朝列圣道德纯备,包涵前古,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我朝诸儒好古敏求,名造其域,不立门户,不相党伐,束身践行,暗然自修。”其子阮福在此文案语中说:“家大人撰《儒林》正传,附传共百数十人,持汉学、宋学之平。”[6]这个评价是符合实际的。
其次,从乾嘉时期某些汉学家对宋学的态度上,不仅看不出汉学家排击宋学的事实,且对宋学推崇备至。如江永以名物象数之学蜚声学苑,但却为朱熹《近思录》作注,并对朱熹等宋儒异常推服:“道在天下,亘古长存,自孟子后,一线弗坠,有宋诸大儒起而昌之,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功伟矣!其书广大精微,学者所当博观而约取,玩索而服膺者也。昔朱子……为《近思录》十四卷,凡义理根源,圣学体用,皆在此编,其于学者,心身疵病,应接乖违,言之尤详,箴之极切,盖自孔曾思孟而后,仅见此书,……则此书直亚于《论》、《孟》、《学》、《庸》,岂寻常之编录哉!”[7]读了江永的这段论述,谁能视为有汉学门户之私呢?作为戴震的弟子段玉裁终生从事文字音韵训诂之学,但不菲薄宋儒。段氏曾议以戴震配朱子祠,且在《朱子小学跋》一文中写道:“朱子集旧闻,觉耒裔,本之以立教,实之以明伦敬身,广之以嘉言善行,二千年圣贤之可法者,胥于是乎在。……又或谓汉人之小学,谓六书耳,非朱子所云也,此言又悖,夫言各有当,汉人之小学,一艺也。朱子之小学,蒙养之全功也。”[8]此言出自一位汉学家之口,但不囿汉学门户,对宋儒汲汲表彰,治汉学而不废宋学,门户之见何存?
或有人认为乾嘉汉学家,专务考据训诂,不治宋学,这种思潮本身就有尚汉黜宋之倾向,易成门户。持此论者,颇有世上只应有宋学,不许有他学的偏颇。其实尊汉学也并非始于乾嘉汉学家。考据学作为一种实学是承理学空疏之后而产生的。本身就与尊汉相联系,学问各有所尊,不应视为门户。顾炎武作为清*据学的开山者,其尊汉思想在其著述中已有显露,但并非出于门户,而源于经世思想。其尊汉思想,在所作《述古》诗中可以窥见:“六经之所传,训诂为之祖。仲尼贵多闻,汉人犹近古。礼器与声容,习之疑可睹。大哉郑康成,探颐靡不举。六艺既该通,百家亦兼取。至今三《礼》存,其学非小补。后人尚清谈,土苴斥邹鲁。哆口论性道,扪龠同朦瞽。”[9]所以清人陈澧说:“国朝尊郑君自亭林始也。”[10]顾炎武不独有尊汉意识且有薄宋之肇端。在《与施愚山书》中说:“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11]此乃尊汉之萌芽,薄宋之滥觞,无须讳言。顾炎武能开有清一代学术风气,与此不无关系。但此语出自顾炎武之口,人们大概不会讥为门户之见吧!
二
不可否认,乾嘉时期确实出现了一股批判宋明理学的思潮,但这种思潮早就由颜李学派揭竿于清代前期,并非汉学家独家所为,此乃思想领域各自认识不同,而非学科门户之争。这种对清朝统治者提倡的程朱理学的批判,是历史上出现的进步思潮,乾嘉汉学家如惠栋、戴震、钱大昕、汪中、江藩等人都有针砭程朱理学的文字。戴震撰《孟子字义疏证》批判以理*的社会,认为“以法*犹可救,以理*无可活”并谴责宋儒惑于老释之说。[12]与此同时,钱大昕也著文反对宋儒“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妇道观,认为妇女改嫁无可非议。[13]汪中著《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一文,认为未婚之妇“许嫁而婿死,适婿之家,事其父母,为之立后,而不嫁者,非礼也。”对于某些未婚女子因许嫁之婿死而为之殉者,“尤礼之所不许也。”[14]用古礼来反对宋儒之礼教。应该看到这些汉学家批判程朱理学的思想内容,是思想认识领域中的争论。可是汉学并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学问,所以此不属站在汉学门户上去攻击宋学。如果汉学家以己之征文考献之长讥宋学凿空说理之短,犹可视为门户,但这些汉学家并不反对宋儒重义理的长处。戴震曾说:“圣人之道在六经,汉儒得其制数,失其义理;宋儒得其义理,失其制数。”[15]由此可见戴震批判的是宋儒的思想内容,而非重义理本身。从这一点上来说,戴震并未峻汉学门户而薄宋学。所以皮锡瑞说:“戴震作《原善》、《孟子字义疏证》虽与朱子说经抵牾,亦只是争一‘理’字。”所以他认为江永、戴震、段玉裁等人均“未尝薄宋儒也。”[16]尊汉不一定反宋,王鸣盛是位尊汉极深的学者,可是在谈到汉、宋二学关系时也说:“两家本一家,如主伯亚旅宜通力以治田,醯醢盐梅必和剂以成味也。”[17]钱大昕一向反对治学存门户之私,他批评某些浅学之士“说经必诋郑服,论学先薄程朱,呈一孔之明非无可取,而其强词以求胜者,特出于门户之私,未可谓之善读书也。”[18]他虽与宋儒的某些思想认识有区别,但对宋儒重明道析理、躬行自修十分推崇,在《朱文公三世像赞》中写道:“孔孟已远,吾将安归?卓哉紫阳,百世之师。主敬立诚,穷理致知。由博返约,大醇无疵。山高海深,日丽星垂。浩然之气,入人心脾。庆元党禁,守正靡移。立德不朽,斯文在兹。”[19]作为一个汉学家,如此推崇宋儒,门户之私何见?终清一代汉学家被讥以存门户之见者以江藩为最。因所著《国朝汉学师承记》,用了一个“汉学”,便遭来不少责难,惹出很多是非,被龚自珍批评,遭方东树谩骂,被看作立汉学之门户,自清代迄于今日,对其书攻难纷纭。其实,持此看法者,对江藩之苦心并无深解,汉学、宋学乃清代客观存在之事实。江藩著《汉学师承记》,同时也撰《宋学渊源记》,此别户分门记其学行,在于严体例,能更清晰地反映清代学术之真相。李慈铭评《国朝汉学师承记》之体例说:“谨守汉学,不容一字出入,殊有班氏《儒林传》、《艺文志》家法。”[20]诚如梁启超所说:江藩“将汉学、宋学门户显然区分,论者或病其隘执,然乾嘉以来,学者事实上确各树一帜,贱彼贵我,子屏不过将当时社会心理照样写出,不足为病也。”[21]所著《宋学渊源记》虽逊于《汉学师承记》,但也被人看作“无分门别户之见,无好名争胜之心。”[22]江藩治学虽不取宋学,但对宋儒立身自修却颇推服,他说:“学者治经宗汉儒,立身宗宋儒,则两得矣。”[23]他还举惠栋之父惠半农不反宋儒为例说:“本朝为汉学者,始于元和惠氏,红豆山房半农人手书楹帖云:‘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不以为非,且以为法,为汉学者背其师承何哉’!藩为是记,实本师说。”江藩认为汉学、宋学之区别在于功能不同,不应党同伐异,相互排击,争长论短,并举理学之朱、陆、王之争为戒:“为朱子之学者攻陆子,为陆子之学者攻朱子。至明姚江之学兴,尊陆卑宋,天下士翕然从风。……儒生读圣人书,期于明道,明道在于修身,无他,身体力行而已,岂徒以口舌争哉!有明儒生龂龂辨论宋、陆、王三家异同,甚无谓也。”[24]又说:“阳明之学,不过因陆子之言而发明之,其后为王学者遂视朱子为仇雠,朱子之徒又斥陆王为异端,而攻击者并文成之事功亦毁之,甚至谓明之亡不亡于朋党,不亡于冠盗,而亡于阳明之学术,吁!其言过矣,藩诠次诸君子,于哓哓辨论之家之异同者,概无取焉。”[25]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问世后,因被视为立汉学门户,屡遭责难,但为避免与宋学家构怨,对此一直沉默不语,不见反击文字,其胸中所积不平,曾不得快然一吐,以江藩倜傥狂豪性格,而能如此,实属不易。以上这段文字是借批评门户相争时说出的,好象是说,理学家才是峻门户,相訾毁的,汉学家是不立门户的。
以上所举数家,皆汉学之硕彦,学界之翘楚,但不排击宋学,无过激之言,而多持平之论。何敌若水火之有?在清代,理学常以正统视他学,若与宋儒思想认识不同,则被认为异说或门户,倘若如此,颜元、李塨、王源等人岂不也属立门户,设藩篱?如此好似理学神圣不可侵犯,此乃清代汉学与宋学关系之症结之所在,倘若如此,学术史还有何生机与发展?由于汉学家动辄被扣上门户之私的帽子,弄得汉学家们十分谨慎,处处小心,惟恐惹出麻烦,如汉学家焦循就反复辩论反对设考据之名,以免被指责,应“皆谓之学经,何考据之云?”[26]又如道咸时祁寯藻嘱何秋涛续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何秋涛说:“是编当依阮元《畴人传》之例,改为学人传,若特立一汉学之名,宋学家群起攻之矣!”[27]其实“学人传”远不若“汉学传”更能反映乾嘉以降学界的客观事实,不若《汉学师承记》体例得当。汉学家虽惟恐遭谤,但责难、谩骂、恶言仍未得免,而攻汉者反未被视为门户之私,此真怪事,令人不解且不平。汉学家不排击宋学,且只有守而无攻,何耶?这其中原因有二:
首先,就学术自身讲,思想领域内认识不同,易起争端,而宋明理学属思想领域,即尊德性,汉学则属学问范畴,即道学问,不属思想意识,故而不易同宋学产生争论。汉学之功在书籍文献,宋学之长的思维躬行,一是辨训诂,考遗文,一是明道析理,如同今日有哲学、史学、考古学等学科,何相互攻难之有?
其次,就学术的客观环境论,清代自康熙皇帝推崇宋学以来,程朱理学已升为官方哲学,成为统治思想,这也是汉学家很少有人公开反对宋学的原因所在。
三
如前所述,乾嘉时期,我们不易找到公开反对宋学的汉学家,更难找到汉学家对同时代宋学家的讨伐文字。但是乾嘉时代汉学家却屡遭同代学者之攻难,被斥以门户之偏。细检各家所论,令人惊奇发现,这些责难文字竟不是来自宋学家,而是来自文士。乾嘉时期汉学鼎盛,考据训诂,名家蜂起,学界翕然成风,宋学已渐衰落,皮锡瑞说:“乾嘉以后,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鲜,说经者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28]与汉学之规模气象比,宋学已弱不成军,更无魁儒耆硕能与汉学相抗衡。理学家中虽有马翮飞、谢金銮等少数人批汉学喜搜古书、务考订,但影响甚微。所以陈澧说:“自雍正、乾隆以后,讥郑君者,虽尚有之,然甚少矣。”[29]所以乾嘉时期不存在汉学家与宋学家互诘。如果把乾嘉时期攻击汉学最厉者列举出来,那么应是袁枚、蒋士铨、钱载、姚鼐、王芑孙等人。但以上诸人无一为理学家,而为文士,即诗文学。这似乎令人有些不解,何以文士如此与汉学构怨?章太炎先生有段论述,使人忽焉开霁:“震(戴震)始入四库馆,诸儒皆震竦之,愿敛衽为弟子,天下视文士渐轻,文士与经师始交恶。而江淮间治文辞者,故有方苞、姚范、刘大魁,皆产桐城,以效法曾巩、归有光,亦愿尸程朱为后世,谓之桐城义法。震为《孟子字义疏证》以明材性,学者渐薄程朱。桐城诸家,本未得程朱要领,徒援引肤末大言自壮,故尤被轻蔑。范从子姚鼐,欲从震学,震谢之,犹亟以微言匡饬,鼐不平,数持论诋朴学残碎。”[30]乾嘉时期以袁枚批判汉学的文字为最多,虽多偏颇之词,也有不少深刻之论,但袁枚是站在著述家、辞章家的立场上贬低考据家,不属宋、汉之争。袁枚对汉学的批判,笔者已有专文论及,此不再赘述。[31]诗文家中,钱载曾斥考据学为“大道破碎”,王芑孙骂汉学为“邪说”,蒋士铨为诗:“注疏流弊事考订,鼷鼠入角求蹊径。”以讥讽汉学。但诸人论汉学、宋学之篇什皆少,对钱、王、蒋等人之谤语,翁方纲均有专文批驳。[32]在这些文士中,引宋学诋詈汉学最甚者应是桐城文人姚鼐。姚鼐认为与程朱立异便是邪说:“欲与程朱立异者,纵于学者有所得焉,而亦不免贤智者之过。其下则肆焉为邪说,以饰其不肖者而已。”[33]那些舍宋学而治汉学的人是:“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搜而遗其钜,夫宁非蔽与?”[34]姚鼐排击汉学多过激之言,负气之论:“今世天下相率为汉学者,搜求琐屑,微引猥杂,无研寻义理之味,多矜高目满之气,愚鄙窃不以为安。”[35]其实自己已带“矜高自满之气”。他甚至诋毁谩骂戴震等因与程朱争名,为天所恶,至使绝后灭嗣:“且其人生平不能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与程、朱争名,安得不为天所恶,故毛大可、李刚主、程绵、戴东原,率皆身灭嗣绝,此殆未可以为偶然也。”[36]姚鼐之前,方苞也曾出此恶语,方苞在给李塨信中就带有威胁警告的口吻说:“舍程朱而谁与?若毁其道,是谓戕天地之心,其为天之所以不祐矣。故阳明以来,凡极诋朱子者,多绝世不祀。仆所见闻,具可指数,若习斋,西河,又吾兄所目击也。”[37]有学者评论方苞此言曰:“斯则过激之言,无乃已甚,有同于悍妇之斗口,非儒者所宜出。”[38]方苞、姚鼐肆口诋讦之语及其后方东树在《汉学商兑》中对汉学的谩骂之词,如同出一舌,徒诒蚩笑。桐城派驱除异己,务定一尊的卫道师法,可谓代有传统。其他攻汉学之文士,也多与桐城派有些关系,如那位骂汉学为邪说的王芑孙虽非桐城人,但“时从宛平钟励暇先生游,钟乃望溪(方苞)先生高弟,以是习闻古文法。”王芑孙认为“近世论古文者,无过姚姬传”者。[39]由此可见其与桐城派之关系,对汉学之态度,受桐城派之影响,自不待言。
文士攻击汉学的原因,除上述太炎先生所论之社会客观环境外,还有些是属个人的具体因素,如姚鼐与戴震之构怨;再如乾嘉时期,章学诚也诋斥汉学,但主要集中于戴震与汪中二人,究其所由,乃与二人有私愤,对此笔者已有文论及,此不再繁引。另外,这些抨击汉学的文士,多负气好辨之人,因而也就不免有过激之词。如王芑孙“性简傲,不肯从謏,……或病其狂实狷也。”[40]“能面斥人过,论文尤鲜许可,”学人忌其直,“群起毁之,遂以此得狂名。”[41]诗人钱载好辨成癖,与戴震辨论不休,据载,钱载于朱笥河家饮酒,“竹君(朱笥河)盛推戴东原经术,侍郎(钱载)独有违言,论至学问得失处,颧发赤,聚讼纷孥,酒罢出门,狂嚣嚣不已,上车复下者四。月苦霜栖,风沙蓬勃,余客拱手以俟,无不掩口笑者。”[42]其好辨如此,安能无过激之言!
以上不难看出,乾嘉时期,诋汉学者,非理学家,而多诗文家。且只单方攻难,无对方之反击。不属汉学、宋学之争。桐城派文士虽少理学著述,但以卫道自任,以程朱为不可侵犯,代有传统,且于汉学多偏激谩骂之词,少平恕中正之语,其门户之私,则远甚于汉学。
四
道咸以降,清运渐衰,内乱外患,纷至沓来,国势岌岌可危,于是经世致用思潮骤然复活,汉学家搜断碑,刺佚书、辨训诂、考异文,已不能满足社会的需要,此时“士大夫多喜言文术*,乾嘉考据之风稍稍衰矣。”[43]汉学鼎盛时代已经过去,似乎对汉学作全面彻底批判的时刻已经来临,这一历史任务,又落到桐城派的身上,姚鼎的高弟方东树首先发难,其所著《汉学商兑》是终清一代诋讦汉学最突出的代表作。《汉学商兑》一是对汉学作全面攻击,上自顾炎武、黄宗羲,下至乾嘉汉学中坚人物皆点名道姓加以诋毁;二是对汉学作彻底否定。但方东树主要是以卫道的立场来抨击汉学:
首先,斥汉学家为离经叛道,心术不正。“违戾诋诬于圣人躬行求仁、修齐治平之教,一切抹杀,名为治经,实是乱经,名为卫道,实则畔(叛)道。”说戴震“盖由其私心本志憎忌程朱,坚欲与之立异,故力癖求理之学,大本一失,无往不差,然后知其所谓有志闻道欲求之六经孔孟者。特托为重言以涂饰学人耳目,使人无疑其畔六经孔孟耳。”方氏认为,与宋儒立异,便是心术不正,“攻程朱者必无君子,心术邪也。”
其次,斥汉学为学术大害,为邪说,认为此由黄宗羲、顾炎武开其祸端,因二人“皆不免博溺,不肯细心穷理,潜玩程朱,所以议论多差失,其流皆足为学术大害。”黄、顾“用意太过,反致粗疏谬妄,而承学之士因秕糖眯目矣。”“抑扬太过,竟成祸胎。”自惠栋以来,汉学大盛,“使数十年间承学之士耳目心思为之大障。”“奉汉学之徒以其謏闻驳杂之辨,支离缪悠之论,倡为邪说,倾败正道,簧鼓士心,疑误来学。”
如果说多数汉学家力持汉、宋之平,那么方东树让人只尊宋学。他引用阮元这样一句话:“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或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矣。”阮元此语,看不出扬汉抑宋的门户之见,且有屈己之意,但方东树就连此语也不能容忍,说:“其意旨则甚浅,且亦仍偏重夫文字训诂。”[44]总之,方东树的结论是不许搞汉学,因为汉学为“邪说”,“谬说”。方东树对汉学全面否定,大肆诋讦,强词夺理,用程朱这块统治思想的王牌去吓唬人,势重气盛,尤其是他竟拿出康熙上谕这个“棍子”去打人,把康熙批判谢济世诋毁程朱的文字引在书内作根据,汉学家有谁再敢反驳!这也是《汉学商兑》问世后,没有引起争论,遂成绝响的主要原因。晚清时期,很多学者对《汉学商兑》提出过批评,皮锡瑞说:“方氏纯以私意肆其谩骂,……不可为训。”[45]其实,这也是方东树的一贯之风,有人读其所著《仪卫轩文集》说:“肆口诋讥,以气陵人,而不能以理服人,虽欲补偏救弊,地人谁与爱之,适足以招致嫉忌而已,斯文又东树一生病痛所在也。”[46]方东树诋汉学立门户,但己之门户之私远甚他人,且使气好骂,肆口诋讦,若学界效此文风,岂不皆按剑相盻乎!
道咸时期,桐城派另一位攻击汉学的学者是姚莹,姚莹是姚鼐的侄孙,并与方东树过从甚密,姚莹是一位对学术颇有贡献的学者,其文能致用于时,嘉惠于后,但在对待汉学与宋学的态度上,却继承了桐城派的衣钵,时出偏激之词,他说,自四库馆之后,人趋考据,无复有潜心理学者,“是以风俗人心日坏,不知礼义廉耻为何事,至于外夷交侵,辄皆望风而靡,无耻之徒,争以悦媚夷人为事,而不顾之辱,岂非毁讪宋儒诸公之过哉!”[47]把外侮沓来,国家积弱,乃至士大夫无耻,归咎于汉学之盛,理学之衰,何以服人心!桐城派之卫道锢习,从方苞、姚鼐、方东树、姚莹可谓一脉相承。
与桐城派卫道不同,道咸时期批评治学的各类学者,多从经世致用的立场来审视汉学。宋学家夏炯对乾嘉硕儒江永、戴震、卢文弨、江声、钱大昕、洪亮吉、程瑶田、王念孙、王引之、段玉裁等皆加指斥,全面否定,偏激之言,不亚于方东树,所以有学者批评说:“此种蛙鸣蝉噪之语,顺口开阖,亦竟有人,真比方植之为空疏矣。……然而蛙鸣蝉噪,其声易竭。尽夏炯之力,何损于辛楣及伯申等之分毫。”[48]但夏炯批评汉学与桐城派卫道之论有区别,其论多从致用的视角出发,认为“学无大小,以适用为贵。……乾嘉以后,近百余年来,讲学之士,专为一节一句一文一字,盈千累百,刺刺不休,不特丝毫不适于用,且破坏碎裂,传为贼经。”他认为,以乾嘉诸老之才力,通经史、裕经济、求义理,有何可难?而偏耗精力,务考据训诂,“则岂非舍康庄大道而不由,而好为旁门曲径以自夸其便捷哉!”[49]夏炯批判汉学虽有偏颇之词,但也有切时之论。今文学家魏源批评汉学“锢天下聪明智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50]显然也是从经世思想从发的。就连此时的汉学家也批评乾嘉汉学家只务考经,浸*文字音韻,沈垚说:“乾隆中叶后士人习气,考证于不必考之地,上下务为相蒙,学术衰而人才坏。”[51]所以道咸以降,汉学家大都从经学转移到经世致用的学术领域中来。显然,以上诸家批评汉学,非出自汉宋门户,乃经世致用思潮使然。
当乾嘉汉学盛世刚刚过去之后,方东树便对汉学作全面攻击,但火力鸣后,和者甚寡,攻汉之声,遂音沉响歇,道咸以降反出现了汉学、宋学调和的局面,这是出人之所料的。当时方东树认为汉学之衰落,必待之宋学之复兴,他说:“考证汉学,以文害辞,以辞害意,弃心而任目,刓敝精神而无益于世用。……使其人稍有所悟而反乎己,则必翻然厌之矣,翻然厌之,则必于陆王是归矣。……如弋者之张罗于路歧也,会鸟之倦而还者必入之矣。”[52]但“倦鸟”并未返之宋学,对此,钱穆先生曾有论述,他说:“陈兰甫起于粤,倡为郑朱同归之学,亦所以防倦返者之归于陆王也。今文学派则转而治《春秋》以发明微言大义为标帜,而德清戴望子高倡为颜李,凡此皆倦鸟也。惟均不归陆王,植之言卒不验。是盖乾嘉尚实博证之风,尚有其宰剥牢笼之力,使后之来者,虽变不能脱其樊。倦鸟之飏不厉,囿阱之防尚密,此亦道咸以下学术风气回翔往复终不能一变故昔之所由也。”[53]道咸以降,学者未返之宋学,代之而起者乃今文学之兴起,使学者由东汉之学上溯西汉之学,公羊学披靡一时,“是学也,亦为汉学,而无训诂之琐碎;亦言义理,而无理学之空疏。适中清儒厌钻故纸而不忍遽弃故纸,菲薄宋儒而又思求义理之心情。……由是而平章朝政,由是而试议改革,皆据圣经贤传以立论,而又莫便于公羊,于是公羊之学,披靡一世矣。”[54]其实,学者未返之宋学,与理学自身价值也有密切关系,方东树、夏炯、姚莹批判汉学无益于世,但理学又何尝能补世救国?宋明理学空谈性命,无益经世,早在清初就遭针砭。何况理学已被宋明人明道析理已尽,清人已再无大发明和创论,至使斯学弗彰,而实学以兴。晚清时代,理学只在湖湘间渐次复活,但此时理学已是力图调和汉、宋二学,黜浮尚实,不为门户之争,但求经世致用。此时汉学家亦不以探颐索隐为能,搜奇嗜琐为博,而是吸收宋学之所长,汲汲振发义理,且有汉、宋兼治之学者。
晚清理学家力图调和汉学、宋学,以曾国藩为代表,国藩治理学又吸取汉学所长,这从他与其子纪泽书中可以窥见。他说:“余于本朝大儒,自顾亭林之外,最好高邮王氏之学。……余自憾学问无成,有愧王文肃公远甚,而望尔辈为怀祖先生,为伯申氏,则梦寐之际,未尝须臾忘也。”并嘱纪泽要熟读王氏《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和《经义述闻》等书。在谈到清朝考据诸儒顾、阎、戴、江、钱、秦、段、王等时说:“尔有志读书,不必标汉学之名目,而不可不一窥数君子之门径。”对他们的著述,“均不可不涉猎而探讨之。”又说:“吾于训诂、词章二端,颇尝尽心,尔看书若能通训诂,则于古人之故训大义,引伸假借渐渐开悟,而后人承讹袭误之习可改。”他认为,文章不仅要识古人源流,而要吸收训诂之长:“私窃有志,欲以戴、钱、段、王之训诂,发为班、张、左、郭之文章,久事戎行,斯愿莫遂。若尔曹能成我未竟之志,则至乐莫大乎是。”在清代诸儒中,对顾炎武、王念孙等极力推崇,对理学家李光地及方苞等反多有微词,在与弟国沅书中说:“国藩于本朝大儒,学问则崇顾亭林、王怀祖两先生,经济则宗陈文恭公,若奏请从祀、须自三公始,李厚庵与望溪,不得不置之后图。”[55]曾国藩对汉学之态度,足以代表晚清理学之特征,虽治理学,振发义理,而以汉学实之,不作空疏之言,务图经世致用,与桐城派卫道之习、门户之私,大相径庭。
此时汉学家亦积极倡导汉、宋二学之互补,主张吸取宋学之所长,如汉学家丁晏治经学,“不掊击宋儒,尝谓汉学、宋学之分,门户之见也。汉儒正其诂,诂正而义以显;宋儒析其理,理明而诂以精,二者不可偏废。”[56]汉学家桂文灿反对为学立门户,认为汉学、宋学宗旨同归,他说:“郑君、朱子皆大儒,其行同,其学亦同。”[57]汉学家王筠辨汉学、宋学之关系最能洞其纤旨,他认为汉学、宋学都是时代的产物,“汉儒承焚书之后,搜讨于仪文度数至详,此孔门博文之教,非象数无以载义理也。宋儒承汉学明备之后,从而推求其所以然,此孔门约礼之教,非义理无以宰象数也。使汉儒生宋时,亦必汲汲于义理;宋儒生汉时,亦必汲汲于象数。”他认为,汉学、宋学调和是必然趋势,汉学之弊在缴绕破碎,附会穿凿,“即有大力者起而矫之,不复拘牵文义,而求理之所安,此自然之势也。”宋学之弊在蹑空步虚,“有大力者出,即必以汉相补救,又自然之势也。”相反,如不取对方所长,“惟持门户,乃各匿其师之所短,而张其所长,以相与抵牾,使此人互问焉,有不按剑相xì@⑧者乎!”王筠认为这种人是治学“最下者”。[58]晚清时期,虽有陈澧、朱一新辈继续论汉学之弊,但皆能实事求是,持论得当,无门户之私和负气之言,“宗宋儒而不废汉学”,属汉宋兼采一派,与桐城派迥异。钱穆先生对此议论道:“盖深识之士,彼既有意于挽风气,砭流俗,而又往往不愿显为争驳,以开门户意气无谓之争,而惟求目出其成学立业之大,与一世以共见,而祈收默运潜移之效,此实斋、东塾靡不然,若袁简斋、方植之则态度迥异,亦可以窥学者深浅之一端也。”[59]陈澧、朱一新调和汉学、宋学关系的文字不少,钱穆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对此均有很多征取和论述,此文不再重复。
综上所述,对清代汉学与宋学之关系,应作具体分析,清代前期无汉学、宋学之分。乾嘉时期汉学鼎盛,但多数汉学家并不排击宋学,此时宋学衰微,治宋学者已少,鲜有宋学家诋汉学,而诋讥汉学者多文士。道咸以降,虽有方东树等人讨伐汉学,但汉、宋二学调和已成主流,将清代汉学与宋学关系概括为党同伐异、仇若水火,岂笃论哉!
注:
[1][16][28][45]《经学历史》,“经学复盛时代”。
[2]《四库提要》,“经部总叙”。
[3]《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滦阳消夏录”。
[4]《蕉轩随笔》卷七
[5][32]《复初斋文集》卷七、卷一一。
[6]《研经室一集》卷二。
[7]《“近思录”集注》江序。
[8]《清经世文编》卷二。
[9]《亭林诗集》卷四。
[10][29]《东塾读书记》卷一五。
[11]《亭林文集》卷三。
[12]《孟子字义疏证》附,中华书局1982年版。
[13][18][19]《潜研堂文集》卷八、卷二五、卷一七。
[14]《述学》内篇一。
[15]《戴震文集》卷九。
[17]《十七史商榷》卷六四。
[20]《越缦堂读书记》,“国朝汉学师承记”条。
[21]梁启超《中国近代三百年学术史》。
[22][24][25]《国朝宋学渊源记》,达三序、卷上、卷下。
[23]《经解入门》,“汉宋门户异同”节。
[26]《雕菰集》卷一二。
[27][56][57]《清史列传》卷六九。
[30]《訄书》,“清儒”第二。
[31]《袁枚与乾嘉考据学》,《文学月刊》93年第一期。
[33][35]《惜抱轩文后集》卷一、卷三。
[34][36]《惜抱轩文集》卷七、卷六。
[37]《方苞集》卷六。
[38][46]《清人文集别录》卷四、卷一三。
[39][41]《碑传集补》卷四七。
[40]《国朝先正事略》卷四三。
[42]《郎潜纪闻二笔》卷七。
[43]《清史稿》卷四八六。
[44]《汉学商兑》序例、卷中。
[47]《东溟文外集》卷一。
[48]《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71页。
[49]转引自《汪辟疆文集》,“夏炯学术”条。
[50]《魏源集》上册,“武进李申耆先生传”。
[51]《落帆楼文稿》卷八。
[52]《仪卫轩文集》卷一。
[53][59]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一○章、第一三章。
[54]陆宝千《清代思想史》,台湾广文书局版,第222—223页。
[55]《曾国藩家书》,湖南大学出版社。第452、457、468、509、369页。
[58]《清诒堂文集》,“问经堂序”。
(资料来源:《史学集刊》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