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公羊学派的“大一统”理论认为,“中国”、“夷狄”之别在乎“尊尊”,“尊尊”既是伦理概念,也是*概念。当王室衰落,是“中国”而有“夷狄”行,如“夷狄”能匡王室而尊尊,则“夷狄”亦新“中国”,中国当然可以入主中国。身为“夷狄”的满族贵族在明末入主中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而洪承畴则顺应了这一趋势。他在清统一中国的过程中有值得肯定的方面。
如所周知,“大一统”思想和“华夏文明”,数千年来一直浸润着中国人民的思想感情,这是一种巨大的向心力,促使人们具有无比的自豪感和自信心,成为全体中国人不断前进的精神力量。
“大一统”思想,要求人们统一于华夏,统一于“中国”。然而,这“华夏”与“中国”却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大民族主义,而是多民族间的融合体。
诚然,华夏族是中华民族的最重要的集团,华夏文明的代表,但正如当代历史学宗师杨向奎先生所说,华夏族“开始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复合体,炎、黄、夏、周外,东夷集团,尤尤其是虞与殷、商,在构成华夏族中起了骨干作用,虞、夏、商、周四代构成了华夏族,孕育着灿烂的华夏文明”。虞、夏、殷、周中,虞殷代表了东夷集团,夏周代表了夏族集团。(杨向奎:《大一统与儒家思想》,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2页。)夷、夏两系也不是各自封闭、孤立的系统,而是两相交往,互相渗透,并逐渐融合为一体。
在华夏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其自身逐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历史哲学体系,主要表现在公羊学派的理论上”。(杨向奎口述、李尚英整理:《杨向奎学述》,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8页。)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吸取了杨向老的许多观点,于此特作说明。
公羊学派产生的时代应为战国晚年的乱世,它实际上是继承孟、荀两家学说而有所发展的,孟荀两家学说虽然与孔子不同,但同倡一统。在夷夏问题上,孟子的理论也为公羊学派可变体系的建立打下了基础。孟子虽然还不承认夏可变为夷,但提出“用夏变夷”,即夷可变为夏;荀子更多地谈论“一天下”。公羊学派正是发展了“一天下”的说法,而倡“大一统”。其具体学说也正如杨向老所说:
我始终认为,在《公羊》中的“中国”、“夏”与“夷狄”,不是狭隘的种族概念,它定义于*与文化的水平,夷狄可进为“中国”,“华夏”可退为“夷狄”,所以在《公羊》中多处称许“夷狄”,贬“中国”者亦有多处。(《杨向奎学述》第112页。)
杨向老在论及东汉经学家何休为前期公羊学派作总结时,更进一步指出:“中国”、“夷狄”之别在乎“尊尊”,“尊尊”是伦理概念,也是*概念。时(按指东汉末年)王室已乱,而左右上下莫能正,败坏无行,是“中国”而有“夷狄”行,亦新夷狄也,夷狄不能主中国,是“中国”不能主中国。反之,如“夷狄”能匡王室而尊尊,“夷狄”亦新中国,中国当然可以入主中国。这是《公羊》之最胜义,而何休发挥得当。……这种理论对于维护中国之一统,以及民族间的团结与融合都起了无比的作用。(《杨向奎学述》第113页。)
按照公羊学派的这一理论,我们就不难理解清廷入主中国这样的重大历史事件了。我们知道,长久以来居住在今松花江南北及黑龙江一带的女真族(满族的前身),其先民肃慎氏早在西周初年即向周王“贡矢石,其长有咫”,(《国语》卷五,《鲁语》)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只因其居关外荒僻之地,而被中原的封建皇朝视为“夷狄”。
明思宗崇祯帝统治时期,外有西方殖民主义者的觊觎,而内部社会形成了一个急骤动荡不安、四分五裂的局面。当时,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三股*势力:明朝中央政权、农民起义军(主要是李自成和张献忠两部)、满族贵族建立的后金政权(崇祯九年即1636年,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自立为帝)。显然,这三股势力,不论哪一方,只要能结束明末以来的严重内乱,而统一全国,都是符合人民的意愿,有利于社会的安定和抵御外来势力的入侵,有利于维护大一统和祖国领土的完整,因此都应予以肯定。那么,这三股势力,谁能担此重任呢?
“明亡于神宗”,这已是不争的历史事实。崇祯帝即位后,从父祖和兄长(即明神宗、光宗、熹宗)手中接过来的是一个危机四伏、行将倾覆和灭亡的烂摊子:朝廷腐败已极,内部党争激烈;太监之受重用,加深了朝廷与各级官吏、领兵将领的矛盾;文臣武将贪污贿赂公行;赋役加派严重,土地兼并更趋激烈,贫富两极分化严重,百姓怨声载道。显然,靠这样一个即将灭亡的封建朝廷是不可能担当统一中国的大任的。
由李自成和张献忠领导的两支农民起义军,虽然反映了农民的要求和愿望,但他们不是新的生产力的代表,这一自身因素加之两支起义军内部矛盾重重,企图互相吞并,都决定了他们也不能担此统一大业的重任。
后金—清政权,在皇太极的领导下,仰仗八旗制度为清军的崛起所奠定的社会基础,又积极吸取汉族先进的*、经济、文化制度,社会经济日趋繁荣,军事实力比明廷、农民起义军均为强盛,加之皇太极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又具有较高的军事指挥才能,满族贵族内部上下协调,步调一致。所有这些,都使后金—清政权处于蓬勃向上的发展阶段。历史事实充分证明,明清之际的三股势力中,只有被称为“夷狄”之类的清政权才能“匡王室而尊尊”,即担当统一中国的大任,这也符合公羊学派的大一统学说。清世宗在批判明末思想家吕留良“华夷之辨”的理论时指出:“在逆贼(按指吕留良等人)等之意,徒谓本朝以满洲之君,入为中国之主,妄生此疆彼界之私,遂故为讪谤讥之说耳。……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扩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大义觉迷录》卷一,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资料》第4辑第4、5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世宗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也为其后的事实所证明。
由上所述,可知洪承畴于崇祯十五年(清崇德七年,1642年)松山战役兵败被俘后降清之举,正是顺应了历史发展趋势,是“良禽择木而居,良臣择主而事”的具体表现。下面,我们再从洪承畴降清前后的思想和活动,作进一步的阐述。
据说,洪承畴年少时,一次与学馆教书先生洪启胤对对联,他以砚台做答随口说出:“黑砚台,砚台黑,为官铁骨叮当当包黑。”(王宏志:《洪承畴传》,红旗出版社1991年版,第5页。)短短的十五个字,表明了他自幼憎恶贪官污吏、欲作清廉有为之人的不凡报负。降清之前,洪承畴对明廷可谓忠贞不贰,效尽犬马之劳。崇祯十一年(1638年),他奉命“专督关中”,残酷镇压农民起义军,俘获闯王高迎祥,将李自成打得“大败,以十八骑走商洛。关中贼略尽”。(《清史稿》卷二三七,《洪承畴传》。)然而却因权臣杨嗣昌的一纸“屡战无功,有纵敌之罪”的诬告信,被崇祯帝削去兵部尚书之职,改赴辽东,主持抗清事宜。明清两军松山之战时,洪承畴等“竭力死守,如士兵每日食米一碗,督抚镇亦每日食米一碗”,洪为此连续上疏十八道,“惟望大兵(按指明军)速至,以救倒悬”。(分见《明清史料》乙编,第四本,《兵部题御前发下原任宁夏镇标参谋官汪镇东奏稿》;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十八,《洪承畴降大清》。)不料,这些求救书均为监军、太监高起潜私自扣下,导致援军始终没有到来,洪承畴等人兵败被擒。这些事,在洪承畴的头脑里一定是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挥之不去。所以当洪被生擒后,皇太极亲自出马,问寒问暖:“上(按指皇太极)自监视,解所御貂裘衣之,曰:‘先生得无寒乎?’承畴瞠视久,叹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头请降。”(《清史稿》卷二三七,《洪承畴传》。)这里的“瞠视久”和“叹”四个字,充分显露了洪承畴当时的矛盾心情和激烈的思想斗争。此时此刻,他必定会联系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也必定会把崇祯帝的刚愎自用、猜忌心重、动辄屠戮臣僚的性格与作法与皇太极的以诚待人、礼贤下士的品质作出比较,从而说出“真命世之主”的话。洪承畴降清后,与皇太极在朝廷上有一番对话:“上语承畴曰:‘朕观尔明主,宗室被俘,置若罔闻。将帅力战被获,或力屈而降,必诛其妻子,否亦没为奴。此旧制乎,抑新制乎?’承畴对曰:‘旧无此制。迩日诸朝臣各陈所见以闻于上,始若此尔。’”(《清史稿》卷二三七,《洪承畴传》)从洪承畴的回答话语,可以看出他对崇祯帝滥杀臣僚的作法是不满的。可见,洪承畴的降清是经过慎重思考、顺应时代的要求的。
洪承畴降清后,终皇太极之世,并未受到重用。世祖顺治帝即位后,他才先后受到摄政王多尔衮、顺治帝的重用。清代著名史学家赵翼这样评价洪承畴:“(洪)出经略江苏诸省,逋寇以次削平,后再出经略楚、粤、滇、黔诸省,西南底定,皆其功也。”(赵翼:《曝杂记》卷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9页。)这一评语没有夸张,事实的确如此。从顺治二年(1645年)至十五年的十余年间,洪承畴身膺重命,摧毁了腐朽已极的南明福王、唐王、鲁王、永历诸王朝,消灭了残明势力,击败了农民军的联明抗清。他指挥的清军,所到之处,注意“招徕抚辑”,使饱受战乱之苦的农民和下层群众稍得复苏,“民情安悦”;(《清史列传》卷七十八,《洪承畴传》。)对边疆少数民族实施“因俗而治”、“用安远人”的“一劳永逸之计”;(《明清史料》甲编,第六本,《经略洪承畴揭帖》。)洪承畴在顺治帝亲政前后,多次上疏强调,远古帝王奠安天下,必以修德勤学为首务,为此希望顺治帝学习汉文,熟读六经,如能“朝夕进讲,则圣德日进,而治化益光矣”。(《清世祖实录》卷十五,顺治二年三月乙未)。顺治帝亲政后,接受了洪承畴等人的建议,刻苦习学汉文,并认真地吸取汉族皇帝的丰富的统治经验。在顺治帝的带动下,整个统治集团加速了尊孔崇儒、习学汉文化的进程,并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所有这些,有利于减少社会经济的破坏,减轻农民的负担,缓和阶级矛盾,同时对于清初统治者的锐意图治,迅速促进满汉与边疆少数民族的融合,对于促进清朝一统局面的迅速到来,均有裨益。这也是洪承畴一生的重要功绩和重大贡献,是应该而且必须予以充分肯定的。
后金—清政权,自努尔哈赤、皇太极到顺治、康熙帝,从满族贵族入主中原和稳定社会秩序、安邦定国的需要,任用了许多汉族降臣、降将,他们对清廷一统局面的形成和发展,起了难以替代的作用,因而屡屡受到最高统治者的赞扬和褒奖。如洪承畴被顺治帝誉为“久任岩疆,劳绩茂著”,(《清世祖实录》卷一二九,顺治十六年十月庚戌。)并得到许诺:“功成之日,优加爵赏”。(《清世祖实录》卷七十五,顺治十年五月庚寅。)洪承畴死后,康熙帝令内院撰写的《洪承畴碑文》赞扬他“夙夜宣劳,恪供厥职”,“克襄王事,屡建功绩”。(转引自王宏志《洪承畴传》第335页。)殊不料,乾隆中期,乾隆帝出于加强封建统治、宣扬“忠君”思想的需要,下令撰修《贰臣传》,指斥洪承畴等降清汉官、汉将为“大节有亏之人”,声称不能因为他们生前为清廷建有勋绩、死后尚有后人予以原谅。
由此可见,我们今天评价洪承畴,应该站在整个中华民族和大一统的立场上,充分肯定其顺应历史潮流和为一统局面的形成所采取的行动、所作的贡献;而不应该站在大民族主义的立场上,更没有必要跟在乾隆帝的后面,大骂其“大节有亏”,是“贰臣”,我们今天肯定洪承畴,并非说他一生无瑕,而是有批判的(例如他镇压人民群众和正义感的士大夫);肯定洪承畴,并非否定历史上的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郑成功等民族英雄(他们的民族英雄的历史地位是不能撼动的),他们对旧皇朝虽有“愚忠”的一面,但行动上却是反对民族压迫和屠戮,具有正义性,同时也符合当时广大人民的利益。
(资料来源:中华文史网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