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近的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关于“民族国家”建构理论,认定现代国家的“国族认同”,完全可以不用“英雄崇拜”,抛开路易十四、拿破仑、腓特烈、俾斯麦、华盛顿等“权威人物”,一样也可以凝聚人心,团结民众。事实上,在欧洲和北美各“民族国家”的建立过程中,“国父”的作用,并不像模仿西方“民族国家”体制的中国、土耳其、印度、埃及等国的亚洲人士强调的那么重要。“国族认同”中,“文化认同”远远比“国父认同”更重要。法国“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写过一本介绍法国文化特征的书:《法兰西的特性》(L'IDENTITIE DE LA FRANCE,也可以翻译成《法兰西的身份认同》,商务印书馆,1997年),基本不提“英雄人物”,而是专心考察“日常生活”,写足了法国在人口、地理、历史、宗教、语言、习俗、工艺和食物上的特性。在他看来,法国之所以是法国,不是因为有光荣的拿破仑,而是因为有驰誉欧洲的葡萄酒、乳酪和面包,有优美的法语,精良的手工艺。从二十世纪走出来的中国人,也应该认识到:真正成熟的“国民意识”、“国族认同”,不在于“英雄崇拜”,而是蕴含在“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中。
在中国,在清末民初的同时代,不是没有人意识到“文化认同”相对于“国族认同”的重要性,也不是没有人反对“英雄崇拜”,比如章太炎。章太炎(1869-1936),清代学术殿军,民国学术开山,投身反清运动,不比孙文晚,1900年就剪了辫子,裁制明服。“中华民国”的国名,正是因着他的《中华民国解》(1905)一文而来的。辛亥后,章太炎被推为“革命文豪”、“民国元勋”。革命前,章太炎大笔如椽,率性而为,甚至猴急得与孙文发生肢体冲突。革命后,章太炎在北京羁押处藐视袁世凯,拒绝高官厚禄,坚持不蜕化为新的权威主义者。正是章太炎,出面抵制蒋介石的“孙中山崇拜”。针对国民党提议把南京城改名为“中山城”,他说:“国家非一人之私,虽一省城亦不应施号以自伐。” “改建共和,称曰民主,尤不应以一人名号,变国家邑之正称。”(《章太炎对改中山城意见》,《申报》1925年3月25日。第362页引)。章太炎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晚年一直试图维护他心目中的“中华民国”理想。或许章太炎赋予“中国”过多的个人色彩,但是他不主张用“英雄崇拜”维系国民,反对把意识形态和政治生活缠在一起。他在《訄书》(1902)中,对古往今来的中国文化之特征,做了深入阐释,为的是将它们细细地融入现代中国。他的国族认同,不是“英雄崇拜”,“权威主义”,而是“文化中国”。
读《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感受到近年来国内历史学的进步。几十年来,不满意传统教科书说法的学者们,在谋求文、史、哲人文学科的整体突破,以期全面而真实地说明近代中国人的复杂经历。看本书,虽然仍是一种史学本色,但可以察觉出作者有“融会贯通”的学科企图。本书把“孙中山研究”从“中国革命史”和“中国近代史”中打捞出来,摆脱了常套的“民族主义”叙述体系。作者用福柯“权力话语”、格尔兹“文化的解释”和近年来人文学者热衷做的“记忆学说”等理论,把“孙中山”看作一种“符号”,解释它在中国人精神生活中的意义。近年来倡导“后现代”理论的学者,很多不从实际研究入手,仅仅是翻译、介绍,拉扯一些本土事实,不知出处,忽略文本,任意评论,牵强附会的地方很多。批评前人的“权力话语”,自己却先陷入了“想象”和“制造”之中。本书不是这样,作者把“孙中山”从复杂的人物纠葛、事件真伪中解放出来以后,专注于观察“孙中山”如何在中华民国的“记忆和想象”的空间中被建构起来,传播开去。最值得肯定的是,作者并不放弃历史学的基本功,费了大量时间在档案、报刊、杂志、方志、笔记、文集、回忆录中查考有关文献和传说。本书在主题和主旨上,表现了作者对“后现代”和“新历史”的关切。然而,全书的学术根底和写作风格,却完全是历史学传统的笃实考证。在目前阶段,这或许是当今人文学科突破传统,融会新说的较好做法。
关于“崇拜”,萦绕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头,忽忽已是三十年了。曾经的“崇拜”,“五〇后”、“六〇后”,带上“七〇后”,“记忆”仍在。再往下数,就不一定了,“八〇后”、“九〇后”、“〇〇后”,他们的偶像,已经转移,如有“英雄崇拜”,那已经是对“娱乐英雄”的追捧。在当今的“崇拜”转折时期,读一读这样一本关于“崇拜”和“记忆”的书,仍然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