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宏大,四大石窟中,该是甘肃敦煌莫高窟吧?那是十几个朝代,用榔头、铁钎、泥土、纤维、色彩……写成的一大厚本佛教的巨著。
要说神秘,龟兹石窟中,该是新疆库车克孜利亚大峡谷中的阿艾石窟吧?那是在天山的神秘大峡谷中,要攀上35米高的悬崖绳梯,才能找到的一个神秘的去处。双倍的神秘。一首佛教的朦胧诗。
莫高窟开凿在甘肃敦煌东南鸣沙山东麓的断崖上,看上去并不高,也就是几层楼房吧,不高就显得亲切,一位沦桑的历史老人。阿艾石窟却藏在红色的峭壁上,是红色的摩天悬崖上一扇不打开的窗户,一扇要挣脱人间,沿着峭壁飞升的,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灵。
千年荒漠古城敦煌的闻名于世,像是一篇散文,是道士王圆禄在清理积沙时,无意中发现了藏经洞而肇始的。这已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这篇王圆禄写的散文送走了一个世纪。在1999年4月的一个有惊叹号的日子里,叫阿不来提·买买提和托尔提阿孜的维吾尔族牧民,攀着陡崖峭壁采药,在一簇簇密集的草丛后面,这才发现了这个叫阿艾石窟的地方。这是一首全是惊叹号的诗。因为龟兹古国的窟群中,一个“新生儿”呱呱坠地了,用它神秘的新诉说,迎来了新的千年,揭开了龟兹古国千年的历史面纱。
阿艾石窟诉说的色彩、线条和文墨,透出了新的信息。四分之三侧视的画法;窟中人物不是清风瘦骨,而是丰腴肥硕;汉文的题记,已是魏碑向楷体、欧体的过渡了……这彰显了中国画绘画技法成熟期的标志性特征;这种佛教人物特征,只在唐代中期才出现在宗教壁画中;那种书法体的过渡,无疑也是唐代的书法遗迹了……;
一个典型的汉风石窟。
从前壁画漫漶不清的汉风洞窟,它们诉说的声音有些沙哑,而这个叫阿艾石窟的“新生儿”,却叙说了清晰的脉络。
它告诉人们,一条佛教的丝带,由南亚次大陆飘落西域,再由西域飘落中原。一颗颗文化融合的珍珠,在这里凝结。这些珍珠又沿着这条丝带再抖落西域,丁东落地,传出了种种文化多元交汇的信息。这条丝带教会了世人怎样对待和书写历史。这条美丽凝重的丝带,永远挂在了这块中亚腹地上永不闭幕的多元文化的博览会上了。
“丰富的物产,繁荣的街市,浓郁的宗教氛围,还有对管弦伎乐的热爱,这些构成了龟兹信仰与世俗生活交织的图景。以吐火罗人为主的龟兹居民在信仰佛教的同时也不忘纵情享乐。国王身着锦袍坐在金狮床上,饲养孔雀成为一种风气,妓院是公开化的,受到国家的保护,葡萄酒总是大桶大桶地享用,人们在酒窖里日夜酩酊大醉。”
“这个王国潜伏的危机很快就暴露出来。”(沈苇:《新疆盛宴》)
历史不会是凝固的。它习惯于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谁说了也不算。突厥、吐蕃、回纥来了,美丽的孔雀不开屏了,酒窖中酩酊大醉的人们清醒后一身冷汗,寺院里缭绕的香火仅余下一丝袅袅和太多的清冷……一段鼎盛的历史就这样结束了。阿艾石窟也享受了神秘大峡谷中无声的、清冷凛冽的孤独。窟壁上的“洋冈孜”(发现者阿不来提·买买提的话)也褪去了她们俏丽鲜艳的裙衫上的色彩……
只是不知道这段历史,阿艾石窟如何向人们诉说?虽说石窟在35米的绳梯之外修了栈道,修了两间平房的客栈,但开业以来鲜有人住过。因为这里“白天,地面会突然升起一团白雾,状如《易经》中的阴阳鱼,并快速滚动、消失。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分,你会听到峡谷内传来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歌声。他们说的是一种古老的现代人难以听懂的语言……有人解释这是一种物理现象。峡谷如同一盒磁带,记录了过去的声音,到了一定的自然条件(气温、光线、湿度等)又播放出来”(引用同上)。
阿艾石窟的“播放”,人们宁愿信其有。因为历史的“播放”是一定的,差别只是“播放”的形式。在公元两千零五年的金秋,在这个龟兹古国,新的“播放”的形式就出现了。一个关于龟兹学的国际会议在这里召开了。一位叫中川原育子的日本女人,算上这次参加学术会议,已经第八次来龟兹了。这叫人想起中国人的八年抗战。只是这两个“八”字之间,构成了怎样的意味,在新的千年里,人们肯定会有全新的解续。在这次龟兹学的学术会议上,这个地区的最高长官在他的贺词中说:龟兹学应该成为国际上的显学,这是这个地区重大的规划举措。他欢迎专家们每年踏上这块土地,每年带来新的学术声音;从京都赶来的开拓大腕,主张把象牙塔里的学术,解放到民间。
阿艾石窟神秘的“播放”,在新的千年里,找到了新的形式,历史不凝固而流动。它永远伴随的,不能摆脱的,最高的,不可把握的形式。
告别阿艾石窟,走出洞口,眼前开阔起来。郦道元《水经注》里的东川水(现在叫铜厂河),蜿蜒出历史的绵长;雀尔塔格山-着历史的凝重。眼前的豁然开朗向我提问:就在这里,就在这片广大的西域,新一轮的文化交流和沟通,会以怎样的强度展开?我不能回答;在人类新的千年里,太阳也许将从西部升起?(一位自称为最后一个匈奴的,著名作家的话)我不能回答。
我只知道,百年之后,我不在了。
但,西域还在,阿艾石窟还在。
对它们,我只有敬畏。
稿源:《新疆经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