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又名石头城。据我看来，徐州不妨称为“小石头城”。为什么？因为徐州城里城外，石头太多了。多，而且好，石灰岩石质好，好得令人惊奇。2009年秋回故乡徐州，我在市中心的小花园(这是五十年前的名称，不知现在还有此名否)里就看见陈列着几大块石头，圆头圆脑，也没有雕刻和加工，什么意思呢？我想是我的老乡们喜爱石头，以此自娱吧。
上个世纪末，在徐州发现了汉代的小兵马俑军阵，那些陶人俑只有一尺多高。这个兵马陶俑阵是在地下发掘到的，而后来又发现了更惊人的楚王陵和汉墓，则都是在山里凿成的陵墓。前者在狮子山，后者在龟山。徐州的这些山，海拔不过五十米左右。如在多山的地区，如我现居的太原，这简直就不算是山，也不值得命名。这样的山在徐州极多，数不清，而且各有其名。一个小丘又一个小丘，不过凿进去，就是一色的青石，凿一百米也不变样。这两个汉墓(徐州是西汉楚国的都城)我都去看过。我去之前，一位年轻的亲戚曾向我说，别进去看了，老年人看陵墓干什么，阴森森的，不好。但我还是要看。要说阴森，有一点；因为那是在一个青石山洞里呀。楚王陵(还不能确定是汉代的哪一位楚王之陵，专家们也只好这样称之)的总面积是850平米，凿石5100立方。而龟山汉墓(这已确定是西汉楚国第六代王，襄王刘注的陵墓)在工程上更为惊人。刘注与夫人的两个墓道平行，坐东向西，刘注的南甬道长55点665米，夫人的北甬道长55点784米。两个墓道平行，内口外口的高度相差只有一毫米。两个墓道中轴线平行，误差小得惊人。据说，如果把这两个墓道延伸到西安，那一点相差才能导致它们相交。我奇怪，所有的人都奇怪，在汉代，人们怎样测定，又怎样施工？我在那个墓道里看，现在专为此设置一个红色激光装置，红红的一道极细的光，就在墓道上面一侧的角上打出来，叫观光者对着激光看这个汉代墓道的直角和直线多么标准。
我不懂工程，我只是说徐州周围小山的石质好而已。石质不好，它能受得了那么精细的雕凿吗？当然，也偶有不好的地方，出现裂隙。刘注墓里的墓室，现存左右两个，有一个就往下渗水，所以才移到另一边的一个。那时渗水，两千年了，现在还渗，我看到，极小的水，一滴一滴。我想那和两千年前入葬时是一个样儿吧。可是，墓葬里如果有积水怎么办？五十多米长的甬道两边都有排水沟。那排水沟做得真是精细，从里到外，一样宽一样深，角度相同，棱棱角角，精细无比，据说它比我们现在的煤矿施工的准确度还高。有趣的是，建墓时间先后相差多年，刘注的墓室和夫人的墓室相离大约一两米，在平行的位置上。两墓修成，那宽一两米的一堵石墙就被凿开，使两墓相通。这道门叫做“壶门”。这个“壶”(kun)可不是水壶的壶，而是对宫门的称谓，我早已识此有名的怪字，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具体的使用，故此一记。壶门何用？当然是供楚襄王与其夫人偶尔相会了。古人也真考虑得周到，可惜他们连尸骨也不存在了，墓被盗过。
说到这里就要一提那块有名的《第百上石》的刻文。这块刻文不是真正的墓葬石刻，它简易，又随便，雕刻也不工整，较浅，较模糊。专家们说，最后封墓门时，要塞上巨石，堵起甬道，以防盗墓者。这一定是葬好了刘注，塞好了石头，有匠人或下层小官，也许是楚王家族成员，一时兴起，即兴刻于塞石上。殊料这块草草的石刻文字现在竟成为了不起的宝贝，陈列于展馆大厅的中心地方。据说，从书法史角度而言(刘注死于公元前116年，可能是当年下葬)，这个刻文还成为由小篆而入隶书的代表作，是以前发现的墨迹资料不能替换的。有专家赞扬说：“由于工匠的自由发挥，作品显得生机勃发，天真烂漫，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西汉那位工匠哪里知道自己会成为书法大家呢？且说“第百上石”几个字。在墓里的塞石上或其他石头上，常可见到标定位置和次序的字迹如“第三十四”、“第一下”之类。这是工地上的需要。这个“第百上石”四字，也是这样的。只是在它左面，又多了九行文字，据说文字在刚显露于世时，还呈红色。每行长短不同，在四字与七字之间，句逗亦无定规，共48字。专家们有不同的读法和解释，我们且不研究。有的专家解读曰：“楚古尸王通于天述：葬棺椁，不布瓦鼎盛器。令群臣已葬去服。毋金玉器。后世贤丈夫幸视此书。以此也，人者悲之。”据说“尸王”是扮做楚王的活人，以神灵名义向天人说话，而“古”字，是预向后代的盗墓者而言。下面的话就是：简葬，葬后即除丧服，不装金玉宝物于棺中。但实际上还是有许多金器、铜钱、玉器。这等于是说“此地无银三百蔖”。所以盗墓者不信，还是盗了此墓。王者之墓，哪有不被盗的呢？大家心里明白。“人(仁)者悲之”，鬼才相信。
